第六卷 大氣之人

宴請的時候秀勝也在場,後來的茶會則只邀請了秀吉。由丹羽五郎左衛門和長谷川丹波守做主陪,醫師道三做副陪。身為主人的信長不知何時換了衣服,穿著樸素的十德 。千宗易在洗茶器處照料。

信長問:「筑前守,你在但馬、因幡等戰場上時,偶爾也飲茶嗎?」他端坐在火爐前,旁邊放著一個細口水壺。他說話也是以主人的口吻,禮貌之中又透出幾分親近,不像是和臣下談話,倒像是在以茶會友。

「哎呀,這個嘛……」秀吉在這裡也很放鬆地回答道:「偶爾飲用一次,有時候很長時間都忘記飲用。茶這東西和我根本不搭調,偶爾飲用一次,也總是偷懶,從沒有像這樣在清凈的茶室里飲茶。」

陪客五郎左衛門長秀笑著說:「不不,筑前守大人那樣才符合茶的精神。無法則即是法則,無規格中見大規格。看似不守規矩,實際上您有您的規矩。我更羨慕您呢!」

「您真是過獎了。我還不懂什麼茶的精神,承蒙您費心誇獎,我卻不知道您是誇的什麼地方。」

「就是這種模糊的地方吧。就像春霞叆叇的天地一般寬廣。您的胸懷中蕩漾著海水、高聳著山脈,還有廣袤的田野,這一切似有若無,就是這種模糊的感覺。」「您是說模糊不清也沒關係嗎?」

「我覺得是。」

「那麼茶的精神也是越模糊越好嗎?」

「不,也不能那麼說。這隻適用於筑前守大人您。」

「好難!不,好麻煩啊!」

「可是您卻輕而易舉地擁有了它。」

「我可什麼都不懂。」

「啊哈哈哈,越說越是驢頭不對馬嘴了。」千宗易在洗茶器處靜靜地傾聽客人之間的對話,似乎饒有興緻。

安靜下來了,看來信長開始點茶了。用小茶勺往茶碗中倒開水的聲音在一片靜謐中響起。從分量上講,只是一小勺開水,但是它是唯一打破茶室寂靜的聲響,有時候聽上去就像千丈飛瀑落入潭中那樣巨大。圓筒竹刷攪拌的聲音響起,然後主人送茶,客人飲茶。幽靜的茶室中傳來主客之間和敬親睦的交談,千宗易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傾聽,如同凍結在地板上一樣。

一碗又一碗,從主客到副陪輪了一圈,主人信長也給自己倒了一碗,邊喝邊與客人山南海北地聊天。在這裡欣賞房間的插花,談論高麗茶碗的古雅、院子的風趣、冬日的溫暖等等。話題完全脫離了平日的戰場、人類的紛爭,互相以養生為樂。一旦有事的時候,要將其生命提高到最大價值,既可以求生,也可以捨生。

他們又欣賞了一會兒茶葉罐等茶具,然後主人信長退回洗茶器處,客人移步到旁邊的大廳,繼續閑聊。信長再次出現,對著全體客人俯首道歉說:「真是招待不周,也沒有什麼可以助興,請各位暢所欲言吧。」

客人是臣下,主人是主公。這裡的形式看似上下顛倒了,其實這就是茶道的禮法。即便是主公,既然是主人,就應該對客人殷勤備至,決不可以失了和敬精神。信長從來都是睥睨群臣,只有去皇宮問安才會俯首,對他來說,茶室也算是一個很好的修行場所。

伺候客人、謹言慎行、低頭屈身、不可有一絲疏忽,自己的心始終都是為了滿足別人、取悅別人。這些行為與信長的性格非常不符,但是在茶室中卻進行得很自然。主公成為下人,下人坐到主座上。雖說這是閑來作樂,對雙方來講也是一個很好的反省機會。

主客秀吉帶頭講話,奉承道:「主人您不知從何時起,點茶禮儀都很像樣了呀。今天仔細觀察了一下,進步這麼大,我都看呆了。」

主陪丹羽五郎左衛門長秀接過話來說:「那當然啦。恕我冒昧,對這位主人來說,沒有什麼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辦不到。所以他學習茶道也打算像在桶狹間和長筱的戰場上那樣奮勇猛進,京城的大黑庵聽說此事也很吃驚呢。」

主人信長笑而不語,只是聽任客人們盡興暢談。

秀吉問道:「大黑庵是哪位啊?」

「就是住在京都六角堂旁邊的武野紹鷗。」

「哦,是紹鷗啊。」

「這位主人入門之初便是那個紹鷗做的引導,最近堺市的千宗易又進一步錘鍊他。因此他的進步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

「千宗易做示範那就無可挑剔了。」

「聽說織田軍剛攻入堺市的時候,在一間民房裡飲茶,當時在一旁陪侍的筑前守大人看到前來問安的千宗易,稱讚說這真是名器。」

「我是那麼說的嗎?哈哈哈!」

「後來也許是回想起這件事來,就把他叫到安土城來。最近,這位主人常說一句話:筑前守是大氣之人,千宗易是名器,兩者正好是一對,越發想讓他們見面了。」

信長這才插話說:「筑前守,那之後也很久沒見宗易了吧?」

「是,後來也見過兩三次,去了中國地區以後就再也沒見。」

「那太好了,過一會兒我叫他過來。」

「哦,他也在呀?」

「他在洗茶器處呢。」

「那我一定得見見。」正說話時,聽到繞過走廊而來的輕輕的腳步聲。

「是宗易嗎?」

「是。」

「進來吧。」

拉門打開了,冬天的陽光下出現了宗易的身影。宗易加入后座談更加熱鬧了。大多都是閑扯一些無關緊要的世間瑣事,也聊到了一些茶器名品。

說到茶器,宗易就進口茶葉罐發表了很詳細的論述。結果,此前一直似懂非懂的秀吉突然開口,得意揚揚地講述起那些花器、茶葉罐的來源地,明朝的國情、風俗、氣候、山川、地域之廣,彷彿他親身經歷過一樣。「等到日本國內達成一統之時,您也到明國去看看,沿千里長江溯游而上,在那些南宗北宗的畫作中出現的好地方建些茶室如何?」

信長就當是客人的閑談,彬彬有禮地一一點頭說:「嗯,哦,這樣啊。」似乎非常欽佩,嘴角邊似乎又浮現出一絲笑意。

宗易也默默笑著傾聽,等到秀吉講完,他說道:「聽您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一個人。我的徒弟中有個人說有機會的話想拜見一下筑前守守大人,當面道謝。」

「是誰啊?你的茶道弟子嗎?」

「是的,您一定還記得。他說年幼之時常在尾張的中村玩耍,成人之後被收留到長浜城中,經常見到您。他說您對他有再生之恩。」

「啊,我想起來了。」秀吉拍了一下大腿說,「那不就是於福嗎?他是清洲造茶碗的舍次郎的兒子,後來流浪在外,我就把他收留在長浜了。」

「您說的沒錯,就是那個福太郎。」

「於福成了您門下的弟子,這我還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啊?」

「堺市的南之庄的十字路口有個叫宗佑的漆匠。說起宗佑您可能不知道,他本名叫杉本新左衛門,他塗的刀鞘被稱為曾呂利刀鞘,因此曾呂利新左衛門這個名字在世間叫得比較響。」

「哦,是曾呂利啊!」丹羽長秀在一旁點點頭,醫師道三也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千宗易接著說:「我把於福收為弟子正是因為曾呂利。我要給棗形茶葉罐等茶器上漆,經常去拜訪他,有一天看到一個陌生男子在那裡濾漆渣、擦拭沒上漆的漆器。他干起活來很麻利,也很老練,非常討人喜歡。見的次數多了,他就纏著要跟我學茶道。我說你一個工匠學了有什麼用啊,他說既然要做茶器,沒有茶的精神就做不好。他師傅曾呂利也說這孩子有些地方挺有意思的,一個勁兒拜託我收留他一陣,哪怕是讓他打掃一下院子或者用抹布擦地。就這樣我把他帶在身邊有三年了,他很得要領,我還期待著他能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茶師呢。」

「是嗎?聽了這話我也放心了。畢竟我們小時候在中村還一起玩過。每次我想起他來,都會祝願他幸福。」

「那我把他叫到庭前來吧,您可以見見他嗎?」

「你帶他來了?」

「我帶他來幫忙打掃一下衛生什麼的。」

主人信長為了不打斷客人的話頭,剛剛一直客氣地保持沉默,此刻突然笑著對秀吉說:「我想起來了。說到於福我想起來了,筑前守剛剛很得意地講述的明國的知識,是於福小時候從他父親舍次郎那裡聽來又講給你的吧,因為以前於福就給我講過,內容簡直一樣啊。」

「哎呀,」秀吉很誇張地用手摸摸頭,不好意思地說:「那麼,原來您以前就叫於福來跟您講過明國的國情了嗎?」

「很久以前聽千宗易講過,他收了一個身世稀奇的徒弟。造茶碗的舍次郎為了學習制陶技術,到明國的景德鎮待了十幾年,還娶了當地的女子生下一個兒子,後來回國時把那兒子帶回日本養大,和本國的孩子們沒什麼兩樣。那孩子就是如今千宗易門下的於福。」

「那您比我還熟悉啊。主人和千宗易大人都太壞了,要是提前說一聲的話,我在講明國的事情時也可以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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