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歲末進貢

多事多難的天正九年所剩時日也不多了。年關將至,在中國地區的總督羽柴筑前守守秀吉公然聲稱要去安土城拜謁,他離開任地播州姬路,浩浩蕩蕩地出發了。他在之前彙報養子於次丸戴冠的書信中就說過,年末將進京謁見,因此信長也是翹首以待。於次丸戴冠以後更名為羽柴秀勝,也跟隨來到安土城。

他們到達以後暫時住進了旅館,並立即向城中通報:「秀吉剛到府下。」消息馬上傳到信長耳朵里,信長高興地說:「來啦!」他立即喚來侍臣堀久太郎和菅屋九右衛門說:「秀吉很久沒來謁見了,這次是從戰場上來的。他常年在戰場上,想必有各種不便。明天他來拜府,我想好好犒勞下他。宴席就交給你們倆準備吧,多做些好吃的!」

「遵命!」

「他已不是過去的藤吉郎了,如今是統領數國的諸侯,如果不以禮相待,再好吃的東西也會食不甘味。」

「是,今晚就開始準備,不敢怠慢。」兩人退下後,召集負責膳食和用具的人,商量菜單,命他們準備各種用具,然後就出城了。他們是想事先詢問好明日秀吉的拜府時刻與隨行人員等,另外也向他傳達信長的熱誠。

秀吉一行住宿在桑實寺的旅館中,還沒收拾停當。「我們兩個是堀久太郎和菅屋。」他們來到玄關,門帘上挑著,中小姓 福島市松和加藤虎之助兩人迎出來說:「請進。將軍剛剛說要洗去一路風塵,正在洗澡呢。」他們興沖沖地將兩位使者引到寺中的大書院。兩人在那裡等待洗澡歸來的秀吉,看著那些送茶點的小廝和來寒暄的家臣,閑聊說:「也許是羽柴大人的家風吧。來到這裡感覺大家都很開朗,每個人都很輕鬆愉快,既不裝腔作勢,也不恭維奉承。全家上下的人就應該這個樣子,可是事實上卻很難做到啊。」

秀吉的身影出現在擦得油光鋥亮的住持房間外的走廊上。他腳步凌亂,走得很快,把身後的家臣遠遠甩在後面。「哎呀,是你們倆!」還沒入座他就打起招呼來。說話時是在他們背後,落座以後稍稍行禮,簡單問候道:「好久不見,你們好吧!」

堀久太郎和菅屋兩人此時突然想起信長叮囑的話——已經不是昔日的藤吉郎了。因此他們在心中早就準備好了相應的寒暄,但是秀吉本身卻完全沒有改變過去的寒暄方式,兩人怕接不上茬,慌忙說:「哎呀,是啊!」然後又端正坐姿,恭恭敬敬、鄭重其事地說:「其後別來無恙,真是可喜可賀!」

「好了好了,放鬆點吧!」秀吉開始講戰場上的事,又說這一陣子沒來,安土城的城市面貌與文化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他感到很吃驚。他滔滔不絕地談論,菅屋和堀久太郎兩人好不容易才插上話說:「實際上,今天是秉右府大人的意思前來探望您的。」

「哎呀,原來是奉主公之命前來啊,怠慢了,怠慢了!」秀吉慌忙將坐席下移,重新坐好後說:「我只是通報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前去問安,主公倒先遣使者來了,多有怠慢,萬分抱歉。主公的意思是?」

「不,不必惶恐。右府大人也是翹首以待,似乎非常期待與您見面,他還親自吩咐明日您去拜府之際要這樣接待、那樣宴請。因此我們想先問問您明日的安排。」

「這真是不敢當,君恩浩蕩啊!」秀吉叩拜回答了明日的拜府時刻,又拿出兩份禮單拜託道:「這次拜謁之後,我要立即返回中國地區的任地。我帶來了一些新佔領地的土特產,就當是歲末與賀年的禮品吧。只是筑前守的一點兒心意,麻煩二位轉呈給主公。」

一份是給右大臣家。另一份禮單上寫著御簾中,是送給內宅的夫人和小姐們的。「我會轉達的。」堀久太郎將禮單放入懷裡,催促同來的菅屋九右衛門,匆匆辭行道:「您一路勞累,我們也有諸多要準備的事,也該告辭了。」

「哎呀,稍等片刻。」秀吉也站起身,走到裡間去了。兩位使者無可奈何地佇立在那裡等了許久,一邊想著為什麼要我們等呢,一邊來到走廊下眺望。冬季荒涼的寺院內,冬牡丹上罩著防霜的草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點紅色。此時傳來很有特色的腳步聲,秀吉催促二人道:「走吧,久等了。」二人吃驚地回頭一看,秀吉已經換了一身衣服。他不僅身穿禮服,而且不等詢問,徑直朝玄關走去。

使者和他的馬都被牽到門口了,小廝們爭先恐後地前來伺候。似乎沒必要問去哪裡,既然他換上禮服出來,應該是打算進城吧。然而說好了羽柴筑前守守是明日拜府,守門的人也會慌亂吧,最重要的是信長也沒有預期到。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呢?堀久太郎和菅屋兩人有些擔心地跟隨其後。秀吉回過頭,讓開路說:「麻煩兩位帶路,主公先派使者前來,我豈敢等到明日再去問安?今天先不謁見了,我就到大廳里默默謝恩吧。請到前面來!請!」

不知哪裡的燭火先被點亮了。遠處傳來嘻嘻笑聲,應該是內眷的聲音。在安土城的內殿深處,人們恐怕正忙於準備漸漸來臨的初春吧。狩野山樂的畫,還有某人的雕刻等等,這裡彙集了當代巨匠的精華,可以說也是藝術的殿堂。跟不到二十年前的清洲小城相比一下的話,這裡的主人右大臣信長偶爾也會不勝感慨。

信長站在內殿與中殿之間的拱橋上憑欄遠望,可以看到天守閣的五層房檐,就像無數面跳舞用的扇子,與樓門殿閣的大房檐交錯在一起,在空中划出精彩的曲線。雄偉的建築鱗次櫛比,從山上到山腳,一直延伸出去,整個安土城籠罩在湛藍的暮色之中,星星點點的燈光連成了一片燈的海洋。

信長正要用餐,他很意外地說:「什麼?筑前守來了?」說著趕緊移步到別的房間,並催促小廝給他取來褲裙。看到每晚伺候他用餐的侍女待立在一旁,他吩咐道:「晚餐回頭再吃,先把飯菜撤了吧。」信長匆匆忙忙地換上小廝遞過來的褲裙,往房間一角掃了一眼,邊系腰帶邊問:「久太郎、九右衛門,你們把筑前守帶到哪裡去了?」

堀久太郎和菅屋九右衛門看到信長如此狼狽,惶恐萬分地回答說:「把他帶到了大廳,他一個人在那裡。他說今天只想在背後默默謝恩,然後就回旅館,按原計畫明日拜府謁見您,所以不必通稟。」

「筑前守還是老樣子啊,看來很隨意啊,既然來了,怎麼能不見他?今晚就偷偷見一面吧,偷偷看一眼吧。」

應該隨意一點吧,想到這裡,信長拍了拍手把褲裙換好了。信長喜歡爽快的人,他認為在輕鬆中感覺到的誠意猶如藏在沙中的黃金。話說回來,隨便跟他套近乎的話,一定會激怒他。要說他討厭趨炎附勢吧,他又徹頭徹尾地注重出入的威儀、君臣的禮儀。萬一有人輕視禮節,無論是世代侍奉的家臣也好、諸侯也好,都會當場遭到嚴懲。因此身邊的侍臣和諸位將軍、以及各種文化層面的人在謁見信長的時候言行舉止都如齋戒敬神一般,既不隨便笑,也決不敢有戲言。所以有的時候信長肯定會覺得很不耐煩,彷彿生活在缺乏人情味或者真心的謊言之中,首先他就討厭這樣的自己。

有時候他會突然在客人面前打個大哈欠,伸個懶腰說:「唉!從早到晚都在和木雕講話,真無聊。當然了,木雕自己也很為難吧。衣冠束帶,想脫也脫不下來。」他一有不順心的事,就把人稱作木雕。安土城的宮殿樓閣中人員眾多,他總是在裡面尋求真實的生活感和有人情味的人。今夜,總算是很合他脾氣的人悄然來訪。而且是在約好了明日拜府的情況下,今晚就不期而至,用信長的話說就是很隨意,不拘泥於儀容與形式,真是個不拘一格的人。

褲裙的腰帶還沒系好,他就大步來到大廳了。看到獨自坐在那裡的秀吉,馬上叫道:「嘿!好久不見呀,筑前守!」然後又招手道:「真是令人懷念呀。我一直以為明天才能見到你,來得好,來得好!這個大廳太寬敞了,有點冷,來這邊吧,這邊暖和。」

右大臣先站起來把人帶到自己的起居室,這是驚人的例外。秀吉怎敢輕易接受主公如此厚待,他慌忙說:「啊,不,主公!」然而信長走得很快,他只好躬身跟在後面說:「多蒙您厚愛,您只要待在您的宮室里,差人來傳我就可以了啊!」

「好了,沒事,進來吧!」

已經來到他常住的房間,信長今晚看似也很隨意。你,給筑前守鋪上褥子!天太冷了,給他手爐!茶不如酒吧?晚飯吃了嗎?這些細小的事,他也一一詢問、吩咐左右,彷彿迎來的是自己的親弟弟。

「……是……是。是!」秀吉叩拜在地,回答不出別的話來。剛一開口,就感動得想哭。心底甜甜的,總是有一種熱乎乎的東西湧上來,幾乎要嗚咽了,也許是感激涕零吧。見此情景,信長的眼圈也紅了,就像兩個愛哭的男人遇到了一起,兩人有一陣子不敢看對方,害怕小廝與近臣投來奇怪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信長說:「從炎熱的夏天到寒冷的冬天,你一直在因幡、伯耆等偏僻的地方作戰,真是辛苦了。我還擔心你會不會生病、有沒有變老,沒想到你反倒變年輕了。筑前守,你比以前年輕了。」

也許是覺得只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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