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兩個門

「推遲一下怎麼樣?如果拒絕,現在還來得及。」一部分將士似乎不放心波多野秀治出城,懇切勸諫道。右衛門大夫秀治今天為了出城與光秀會面,已經打扮妥當,安排好了隨從人員,他心想事到如今還說這話幹什麼,於是笑著說:「就算光秀再厲害也不可能加害於我,畢竟他把老母親作為人質送到城裡來了,放心吧。」

這次會見自然是為了和睦,從禮儀上講服裝也應該儘可能平和一點。然而為防萬一,他挑選了一些身強力壯的士兵作為隨從。騎馬的加徒步的共約八十人,顯得戒備森嚴。一行人到達了本目的西藏院,住持率眾僧出迎。右衛門大夫秀治將馬拴在山門處,走進院內。明智光秀一方也準時到達。大書院分為東西兩間,城中的波多野主從在西間,進攻方光秀和其屬下在東間,各自正襟危坐。直到昨天,他們還隔著城牆與護城河交戰,如今隔著一道門檻相對而坐。

雙方都沉默不語,各自以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視著對方的面容與身影,不卑不亢。一瞬間確實是無可奈何,敵我雙方的意識很強,臉上的肌肉與肩上的骨骼都很僵硬。此時西藏院與大善院的住持出面表示了今日的喜悅之情,說經過長期的堅守與猛攻的耐力比拼,能夠和平收場,波多野氏的領土也得到認可,城中居民會多麼感激啊。經過他們的巧妙撮合,雙方的身心這才放鬆下來,甚至產生了一種同為人類的親近感。

「沒什麼好東西招待您。」僧侶們說著走進來,擺上酒宴。光秀努力想要營造親密的氣氛,於是看著宴席說:「隔著門檻就像一直對峙下去一樣,沒意思。我們應該每隔一人交錯在一起。」波多野秀治比他更加磊落,如果真正相交,他是可以赤誠相對的人。他立即表示同意,主動背對壁龕挨著光秀坐下。光秀舉杯敬酒,並極力讚賞他們守城近百日來防守森嚴。

秀治哈哈大笑說:「是嗎?對進攻方來說那麼難攻破嗎?讓惟任光秀大人的軍隊感到棘手,真是太有面子了!」他似乎酒量很大,一飲而就後將杯子還給光秀,繼續說道:「說到攻城的成敗,瞬間能攻下也就攻下了,如果過了一段時間還是攻不下的話那就攻不下了。因為城中的人將會習慣飢餓與危險,我們八上城的人也已經開始習慣了,不是我說大話,我們還可以撐個一年或者一年半吧。哈哈哈!」

光秀掃視了一下在座的人,發現城中士兵就像商量好了一樣,既不怎麼拿筷子,也不怎麼舉杯飲酒。光秀看著他們心中暗暗嘆服:真是夠謹慎。他知道,他們眼看著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謹慎地強忍著平日的飢餓。城裡的兵糧應該在二十天前就用盡了。在場的城中士兵也是一副沒吃飽的樣子。儘管他們可能吃了一點東西,也只不過是聊以維持性命。然而他們卻是一副厭倦了膳食的樣子,泰然自若地坐在珍味佳肴前該是多麼痛苦啊。人常說武士不露餓相,這也是為了給今天的和睦交涉增添自己聲勢的一種兵法。

光秀對秀治說:「看來您家中的各位將士在您面前放不開,麻煩您說句話,允許他們開懷暢飲吧,你看我們這邊的人這麼盡情地吃喝著呢。」

「哎呀,多謝關懷!」秀治本就體貼下屬,聽了這話比自己被勸還高興,對著城裡來的諸將士說:「喝吧喝吧,人家一番好意,過於拘謹反倒是失禮。不能喝的就拿起筷子吃吧。」城中諸將士默默低下了頭,然後慢慢拿起筷子,舉起酒杯,盡量不露出狼吞虎咽的樣子。

會見之初就已經約好,今日會面並非嚴肅談判,要去除優劣勝敗之念,在酒席間談笑風生,如果能和就圓滿結束,不能就分道揚鑣。在這一前提下敵我雙方才共聚一堂,此時光秀與秀治開始討論這一話題。

波多野秀治是一介武夫,行為非常磊落,由於光秀待人真誠和藹,絲毫沒有傲慢的樣子,因此甚為感動,說道:「今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要您保證城中將士性命無憂,今後也給他們發放糧餉。」這句話基本等同於承諾不戰開城。

光秀也鏗鏘有力地說:「不,既然您如此相信我,我願拼上這條命去求信長公,保證您在八上城的統領權以及您家門長久的榮耀。我發誓不會損害您的英名。」

宴席結束,繼續會談。和議已經談妥,最後剛愎自用的波多野秀治說:「既然決定歸順,一切但憑吩咐。」

光秀提議說:「那麼,就這樣長期停滯在休戰狀態下的話,軍隊之間說不定會挑起什麼事端。不如我們一同前往安土城,直接謁見信長公如何?」

事已至此,秀治也非常爽快地答應道:「沒有異議。」

光秀派使者前往城中報信,另外派人前往進攻方各個軍營,傳達了「和談成立,休戰數日」的命令。

從上午開始的會談用了半天就達成一致。又到了晚餐時刻,光秀設宴款待,命人從營中取來酒肴,這次就不僅是素食了。秀治和他的家臣似乎完全相信了對方,比中午吃得歡暢。掌燈時分收拾妥當,準備立刻前往安土城。

「我們把您的戰馬牽到西門了,您的家臣也已經等在那裡。」右衛門大夫秀治最後離開房間,在三四名近臣的簇擁下走出寺廟的玄關,聽等在那裡負責嚮導的明智方的士兵這麼說,於是點頭說聲:「辛苦了!」然後穿過暮色中的寺廟院落,朝西門走去。

然而,同樣等候在外面的明智方的武士卻對先於秀治蜂擁而來的波多野家諸將士說:「您家主人的戰馬拴在東門外了,請往那邊走吧。」結果他們和主人秀治所去的方向完全相反,被帶到了東門。他們以為主人會隨後就來,然而來到東門一看,覺得很奇怪的是那裡沒有戰馬和小廝的影子,只有寂寥的暮色。「戰馬與隨從在哪裡呢?」波多野家的武士們都呆立在那裡,向明智方的人詢問道。話音未落,四方夜色中同時響起了槍聲。

噠、噠、噠,噠噠噠……硝煙瀰漫。突如其來的槍聲讓他們來不及抵抗,在場的四五十個人被打得疊壓在一起,有的身子向後仰,有的跳了起來。各種聲音都有:「啊!」「上當了!」「卑……卑鄙!」叫嚷聲亂作一團,然而也只是一瞬間。

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好不容易躲過了子彈,罵道:「畜生!」拔出大刀,橫眉立目地朝明智方的武士衝過來。然而明智方早已做好了第二階段的準備,指揮藏在樹蔭暗處的手持長槍的隊伍將他們團團圍住,下令一個也不許放過。黃昏的月色下,鮮血閃著青光。活著跑回八上城的大概不到十人吧。其餘小廝在天黑之前就被俘虜了。

東門的槍聲穿破夜晚的寂靜,自然傳到了西門。右衛門大夫秀治和三四名近臣剛剛走出西門。休戰之中響起槍聲,雖說他膽大,也不禁吃了一驚。他停步站在低矮的石階上向四周望了望,叫道:「光秀大人!惟任大人!」直到那一瞬間,對於光秀設宴款待時表現的好意、那溫和的言談舉止以及信誓旦旦的和議,他絲毫都沒有想過懷疑。

「哎呀,怎麼不見他的身影?」

「剛剛還在一起呢。」

秀治從石階上向後退,以為是自己走快了幾步,於是穿過西門到院子里張望。漆黑的門後邊閃過一道白光,是一支長槍。秀治無意間大叫一聲:「混賬!」聲音大得驚人,如同山門的檁木發出吱呀一聲。同時他佩帶的戰刀划過一道電光,將槍頭削斷。他眼裡只看到這一桿槍,事實上背後還有一桿槍同時刺向他。戰刀一閃,他將眼前的一桿槍斬落在地,他的身子緩緩向一側倒去,終究難敵兩處槍傷。「小人!」估計是罵光秀太過奸詐。呻吟過後,他將身體撞向山門的牆壁,倒地氣絕身亡。

事發突然,他的三四名近臣自然不可能平安無事。然而他們也只能如網中之魚。潛藏在周圍的眾多鐵甲武士立刻將他們包圍,毫不留情地將他們處死了。因為下手太快,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勒死的還是砍死的。

八上城就這樣陷落了。沒有了守將,重要部將也都跟著出城上當被殺,無論多麼頑強的城中士兵也不可能支撐下去了。

光秀軍突破這一難關後,又攻破了赤井一族的宇津城,進而攻略了福知山的鬼城,至此整個丹波全部平定,不僅在援軍丹羽、織田信澄等人面前保住了面子,也能夠向安土城報捷了。然而他內心是否能為這一勝仗歡喜呢?

其後,八上城的殘軍走出城外,全都表現得對光秀心悅誠服。然而,世人對他的評論卻是眾說紛紜。最多的指責聲音是:「再怎麼渴望立功,也不能將母親作為人質送到城內啊。更何況是為了欺騙城中將士的權宜之計,那麼其危險性就可想而知了。」即便光秀也決不會將母親當作那樣的工具。他送去做人質的其實是叔母。也許光秀想這樣勸慰自己,但是心頭必定縈繞著一些無法釋懷的感情。

他不像荒木村重那樣不拘小節。他與常人相比感情更纖細,他智慧超群,能辨正邪、能分善惡。正因為如此,他心中的苦楚久久不能消散。在他治理的龜山城內,被人尊稱為明主、仁君,而在軍事方面就不像他的政治手腕那樣了,顯得有些焦躁,有些笨拙。秀吉巧妙地攻破了三木城以及其他城池,與之相比,光秀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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