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風平井山

之前秀吉聽渡邊天藏彙報說黑田官兵衛已經從伊丹獄中被平安救出,只是沒想到竹中半兵衛會帶病歸陣,而且官兵衛尚未回營。「你怎麼到這裡來了?」秀吉不無驚訝地問。

大軍營帳幾乎像平常的住房那樣已經住得破舊了。主從二人久別重逢,如今對坐在一處幔帳中。秀吉斜靠在一張矮凳上,也給半兵衛和松壽丸各賜了一張矮凳。半兵衛低著頭說:「屬下還曾擔心大人長期征戰必定勞苦不堪,如今見您身體安康,不勝欣喜。半兵衛蒙大人仁慈庇佑,如今病體已愈,自信能夠勝任一切軍務,因此未經許可再次回到軍中。您在苦戰之中,我卻不能盡職盡責陪伴左右,今後請放心差遣!」他言談舉止老成持重,一如既往。剛見面的時候秀吉還擔心半兵衛的病體,在談話過程中他稍稍放下心來,暗想看樣子很快就要痊癒了。

而黑田官兵衛到了第三天才回來。官兵衛一見到秀吉就號啕大哭地說:「此次患難方見真情,大恩至死不忘。」又對竹中半兵衛再三道謝說:「您的友情,我感激不盡,不知如何表達。唯有拼了這條撿回來的命來報答您!」半兵衛喚來松壽丸,說道:「長期以來將他作為人質留在我手上,如今已沒這必要,信長公也下令讓他歸家,你們父子二人久未見面,盡情敘一敘吧。」說著將松壽丸平安交還其父。官兵衛孝高看了一眼長高了的兒子,說:「來啦!」

然後又打量了他的裝扮,教訓道:「這裡是戰場。是否能成為一名合格的武士就看你的初次上陣了,可別以為是回到父親身邊了。」

對於秀吉而言,兩人可謂是左膀右臂。如今他們回來了,長期以來如同被堅冰鎖住的大本營似乎一下子熱鬧起來了。他周圍的、他營帳中的這種氣氛馬上就反映到了全軍的士氣上。作戰、攻城突然有了活力。進攻方士兵見縫插針,朝著城南城西的一道道防線攻過去。

到了五月,就要進入雨季了。這裡是中部山地,本來雨水就多,如今道路已是一片汪洋,壕溝內積滿渾水,上下平井山時踩著泥濘一步一滑,原本攻城稍有加速,如今再次被自然的力量阻礙,兩軍又陷入相持狀態。

從平井山的大本營到各個分營,綿延三十多里地,黑田官兵衛坐著簡易轎子不停地來回巡視。有馬溫泉最終也未能治癒他那隻受傷的腿,他苦笑著說可能一輩子都要當瘸子了。因此,他讓士兵抬著簡易轎子,坐著轎子指揮作戰。

看到此情此景,竹中半兵衛也忘掉了病痛,努力完成繁重的任務。有人嘀咕說,這個大本營會不會發生奇蹟呢?一個謀士,一個勇士,可以說是秀吉可以依靠的雙臂,但是兩人身體狀況都欠佳。一個是痼疾纏身的重病軍師,一個是瘸了腿坐著轎子指揮作戰的猛將。但是兩人並不只是靠智謀來輔助秀吉的。秀吉每次看到兩人那悲壯的身姿,都不由得感激涕零。至此,他的大本營已經完全團結一心。就因為這一點,攻城士兵的士氣才沒有鬆懈。又花了半年時間,總算攻破了三木城的嚴密防守。

如果進攻方的大本營中沒有如此堅固的一體同心,恐怕終將不能攻陷三木城吧。也許毛利的水軍會突破包圍圈的一角,送來糧米,或者從備中翻越山野趕來救援,與城中士兵合力粉碎進攻方的包圍,從而給羽柴筑前守守秀吉的名字畫上永遠的休止符吧。

因此,秀吉有時候被過於聰敏、機智的官兵衛搶了先,就會半開玩笑地罵道:「又是那個死瘸子!」雖然他有時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驚嘆,其實內心還是非常尊敬信賴二人的。他讓右筆記載兩人的事迹,先稱讚說:「竹中以全軍為己任,未必精於小事,萬事全憑自然。他打先鋒或殿後之時,軍中人人心安。」

關於官兵衛又有如下記載:「我等自初入播州國,朝夕將官兵衛置於身側,見其才智計謀,有我等不及之處。遇事難決斷、費心苦惱以致氣息不暢之時,語謂官兵衛,問其如何處置,他似乎絲毫無困惑之態,隨即答道:此事宜如此處置,彼事應這般處置云云。我等兩三日晝夜難辨之事,他如行雲流水般絕無過錯地處置,此臨機應變之才能,我等難及也。」由此可見秀吉如何佩服官兵衛和半兵衛二人,並感激其輔佐之功。

然而,正是因為感恩戴德,才發生了給秀吉的內心帶來巨大傷痛的事情。那一年,雨季已結束,炎熱的夏天也過去了,終於進入秋涼八月的時候,半兵衛重治的病一下子重了起來,看那病情,再也不能披掛鎧甲了。

秀吉悲嘆道:「啊!上天終於也要捨棄我秀吉嗎?不能多給尚且年輕的英才半兵衛多一點生命嗎?」他守在營帳的一隅,晝夜照顧半兵衛,不敢有一絲放鬆。然而那個傍晚,危險正步步緊逼半兵衛的病體。

鷹之尾、八幡山等處的敵兵據點籠罩在暮靄中。夜幕降臨,白色的霧靄中回蕩著槍聲。官兵衛孝高去追擊敵人尚未回來,秀吉佇立在平井山的一角,擔心地說:「又是那個瘸子將軍,還是不要太深入敵陣的好。」此時,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來人到他身邊停住了。定睛一看,有個人雙膝跪地,俯首痛哭。

「這不是阿松嗎?」

「是!」

官兵衛孝高的兒子松壽丸跟隨半兵衛重治前來平井山初次征戰,如今已經多次馳騁沙場,穿梭在槍林彈雨中,沒多久已經有些大人樣了,變得健壯剛毅,令人刮目相看。大約七天以前,半兵衛病情突變,秀吉命阿松替自己照顧半兵衛。他說:「你陪在枕邊會比其他人更讓病人高興,我也想照顧他,可是這樣一來他會有顧慮,反倒對病情不利。」

對於阿松而言,半兵衛是養育自己多年的恩人,也是再生父母。因此他晝夜在枕邊侍奉,衣不解帶,端湯喂葯,用心照料。

如今黑田松壽丸一跑過來就伏地哭泣。秀吉心口被一種直覺刺痛了。他故意呵斥道:「你光哭有什麼用!阿松,怎麼回事?」

「大人饒恕!」阿松抬起前臂邊擦拭眼淚邊說,「重治大人已經無力講話,據說熬不過今晚了。懇請您在作戰之餘抬步去看一下!」

「是病危嗎?」

「是……是的!」

「是大夫說的嗎?」

「正是。可是半兵衛大人自己卻堅決不讓我把他的病情告訴大人您和戰場上的兵將。大夫以及眾位家臣說,馬上就要永別了,還是跟大人您說一聲比較好。因此我才匆忙趕來。」

「這樣啊!」說這話時,秀吉也已經不再抱希望了,「阿松,你替我在這裡站一會兒。用不了多久,你父親官兵衛就會從鷹之尾的戰場收兵回來。」

「家父在鷹之尾作戰嗎?」

「嗯,和往常一樣,乘坐轎子指揮作戰。」

「那麼,我去鷹之尾替父親指揮兵將,讓他回到半兵衛大人枕邊可以嗎?」「說得好!如果你有這勇氣的話就行。」

「末將這就前去。」他站起身說,「家父也想趁半兵衛大人還有口氣見他一面吧。雖然半兵衛大人嘴上不說,我想他心裡肯定也想見家父。」松壽丸年紀雖小,卻顯得很從容。他說完後,便夾著長矛朝山腳下飛奔而去。那槍柄與他的身材相比顯得有些太大了。

秀吉移步朝相反方向走去,中途漸漸加大了步伐。一處營房分為好幾間,其中一間有燈光泄出來。那就是竹中半兵衛卧床的病房,此時黃昏的月亮慢慢升起來,隔著屋頂淡淡地灑下清輝。

秀吉安排的大夫也守在枕邊。竹中家的家臣也在。所謂營房也不過是幾塊板圍起來的,病人躺在用燈芯草編成的草席上,蓋了好幾層厚厚的白色的被子。角落裡立著一張屏風,上面畫有工匠圖。

「半兵衛……知道我是誰嗎?我是秀吉啊,你感覺怎麼樣?」秀吉悄悄坐到他身邊,將頭靠近枕頭上那張臉。也許是因為暮色,半兵衛的面孔像珠玉般清秀。秀吉不禁含淚想:人會瘦成這個樣子嗎?他一陣心酸,不忍再看下去。「大夫!」

「是。」

「怎麼樣?」

「……」大夫默不作答。無言的回答便是,「這只是時間問題。」

而秀吉是想問:「再也沒有辦法了嗎?」

正在昏睡的病人此時輕微動了動手。秀吉的聲音似乎傳到了耳內,他微睜雙眼,似乎要向身邊侍衛傳達什麼。「大人來看望您了。大人來到您床邊了。」

「……」半兵衛點點頭,還有些著急的樣子。似乎是吩咐侍衛將自己扶起來。近衛回頭看了下大夫,詢問道:「可以嗎?」大夫也不置可否。

秀吉明白了半兵衛的意圖,像哄孩子那樣勸慰道:「怎麼?想起來?好好,扶起來,扶起來。」

半兵衛微微點點頭,又呵斥近衛。說是呵斥,其實根本發不出大的聲音,只是那深陷的眼睛一瞬間顯露了這樣的神情。兩名近衛於是二話不說,遵照命令,輕輕將瘦得如木板的病人攙扶起來。近衛想用棉被支撐他的上半身,半兵衛卻說不用,他咬著嘴唇,一點一點從病床上移下身來。這對於行將咽氣的病人來說,一定是拼出了全身力氣。這種拚命精神幾乎讓人驚駭。秀吉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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