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屍山血河

三木城如今還未攻下。

在這小小的山城中,別所長治、長定兄弟及其族人負隅頑抗,誰也沒有預料到他們能堅持這麼久。從包圍起來進攻開始,前後大約三年。秀吉的軍力遮蔽了城外,切斷了運糧道,將它完全封鎖孤立起來,也已過了半年。

他們吃什麼呢?靠什麼生存下來的呢?

每次看到城內士兵晃動的身影,遠遠聽到他們嘹亮的聲音,秀吉方進攻的士兵就會吃驚地想:「這是奇蹟嗎?」有時甚至會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無論是打,還是敲,亦或是踢,無論捆得多緊都還在掙扎。與這樣的生物相鬥之時,會覺得氣力接不上。這種感覺反倒時常出現在進攻的士兵身上。這讓士氣出現了明顯的低落。

「自己決不能焦躁,決不能疲憊。」

秀吉統率全軍,眼看著士氣日漸疲憊,既要小心注意,又要警戒自己不能將這種心情流露出來。然而,長期攻伐的疲倦、苦心思慮的憔悴,顯現在嘴巴周圍的鬍鬚上,深陷的眼窩上,無法遮掩。

「很明顯是失算了,無論他們多麼能堅持,都沒想到會如此久攻不下。」他很坦率地承認了自己的失誤。如今痛切地學到了一點,那就是戰爭未必能夠通過士兵數量和兵書上的理論來決定勝負。

糧道被切斷,水源被堵塞,大約三千五百名城內士兵和外部完全斷絕聯繫。本來以為他們一月中旬就會瀕臨餓死。可是到了月末三木城也沒有被攻陷;到了二月仍然負隅頑抗;進入三月,馬上就要到四月了,到底怎麼回事呢?城中的士氣日益旺盛,根本就沒有要來投降的跡象。

食物自然是沒有。城內的士兵肯定是吃掉了牛馬,就連樹根野草也吃光了。然而,士兵們不屈不撓,鬥志如烈火般熊熊燃燒,就連一磚一瓦也不肯交給敵人。越是這樣,他們團結一心眾志成城的鬥志越發熾烈地燃燒起來。

總之,三木城現在就是生命力的凝聚體。即使堵塞其糧道、截斷其水源,也不能夠立即奏效,不能攻下城池。反倒會讓城中士兵愈加團結,加深他們的情感。二月十一日晚上,大約兩千名城中士兵決心赴死,趟過志染川,前去偷襲秀吉的各個軍營。如此足以看出他們的士氣何等壯烈。當晚一戰,秀吉一方也損失慘重。到了破曉時分,城中士兵損兵七百八十人、折將三十五人,他們收拾了屍體,意氣風發地鳴金收兵,因為他們給對方造成了成倍的死傷人數。當旭日升上山峰,志染川的河畔、山崖谷底,四處一片慘狀,真正是屍山血河。

進入三月後,又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別所長治的家老後藤將監的家臣,約有七十人,瘦得皮包骨頭,踉踉蹌蹌地前來投降。給他們吃粥,暫時作為俘虜收入軍營。結果,這些俘虜到了半夜,突然起兵,瞬間佔領了一個要塞,奪取兵器、縱火燒營,越戰越猛,差點就要攻到位於平井山的秀吉主營。當然,這夥人馬上就被數倍的兵力包圍並殲滅,然而其強韌的戰鬥精神、視死如歸的士氣,讓圍攻的將士咂舌嘆服。他們把每一具屍體都給予厚葬,甚至采來野花供奉他們。

城中士兵拼死拼活地抵抗遠不止如此。

中村五郎忠滋,是別所家的武士,與進攻方的一員大將——谷大膳,多少有些親戚關係,因此,即便是兩軍對陣之際,時而也會寫些詩歌送來。

「哈哈,那麼……」

大膳以為他有二心。因此,悄悄派密使前往說:「如果您在城中叛亂,引導我方兵力,等攻陷城池以後,我會向羽柴大人求情,不但可以保你全家安泰,日後還能高升。」

中村果然表示協助。不過,為防萬一,谷大膳要求送人質過來。

結果,一天晚上,乘著夜色,從城中悄悄送來一位姑娘,十六七歲的妙齡,眉清目秀。來人說:「這是我家主公的長女,成事之前,先放在您身邊吧。」

谷大膳說:「好!」之後,又密議進攻時機與突破口,確保萬無一失。某天晚上,派尖兵一千餘人,在中村五郎的引導下,從三木川對岸的崖壁攀爬而上,順利進入城內。

「會有火焰升騰嗎?」谷大膳率領的進攻方咽口唾液,緊張地等待著暗號。然而,別說什麼火焰、什麼城內叛亂了,各處城門反而把守得嚴嚴實實,直到天亮,進攻方也未能靠近一步。

而且,在中村忠滋的引導下率先進入城中的一千餘名將士最終無一人生還。一進去就遭到圍殲,真正是在那裡堆起了巨大的血墳墓。

「太可恨了!」谷大膳氣得直跺腳。他來到秀吉面前,羞愧得不知如何表達歉意。他哭著說:「我方失去一千精銳,此等大罪我有何言可辯。唯願割去我的首級,以振三軍士氣!」

「蠢話!」秀吉訓斥道。如今再殺死你這樣的大將又能如何?話雖如此,也只有苦著臉問,「那個做人質的姑娘呢?」

谷大膳回答說:「我打算今天把她帶到三木川,在她父親中村忠滋以及城中士兵的眺望下,將她綁在柱子上刺死。」

「綁在柱子上刺死?」

「……這還不足以解恨。」

「且慢,不好。」

這姑娘尊父親之命,前來送死,心裡應該清楚難免一死。秀吉不忍殺她。

然而,他狠狠瞪了一眼,吩咐旁邊的侍衛說:「這女子與她父親忠滋密謀,欺瞞我軍,實在可恨。割下她的首級,屍體扔到後面山谷里吧。」

侍衛於是前往平井山後的山谷。然後秀吉向谷大膳以及其他將士說明了自己的想法:「這女子,城內士兵看著很可愛。在三木川對這樣楚楚可憐的孩子行刑,會讓城內士兵更加團結,堅定他們決死的信念。不為人知的處置才是上策。」其實,他已經派心腹堀尾茂助趕往後面山谷,將那姑娘送往遠離戰場的地方,讓其逃生。

這件事無人知曉,三木城攻陷後,秀吉將姑娘喚來,對在丹波抓到的中村五郎忠滋說:「交給你了。」此時人們方才明白他的仁心。中村忠滋此後自然誓死效忠。

前面提到的中村長女一事,給秀吉一個慘痛的教訓,讓他了解到城中士兵是何等堅定團結。後來的小型戰役中,又有這樣一個事例。

那是一個年方十四五歲的少年。每次敵方突然襲來,他總是一馬當先,個子雖小,身手卻很敏捷。

「又被那個小鬼給打敗了。」每次己方士兵的首級被他取走,都令人不禁咂舌,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名聲已經響徹兩軍陣營。大家口口相傳說:「那是城中將軍別所長治麾下的,名叫石井彥七,年僅十五歲。」

秀吉的軍營中也有很多少年。他們聽說之後,恨得切齒扼腕。石田佐吉、加藤孫六、加藤虎之助、片桐助作等人都做好了迎戰的準備。「下次再來的話……」

當然要經過秀吉同意。不久,敵軍的敢死隊一大早攻到三木川南口的陣營前,廝殺的人群中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武將正在奮勇殺敵,助作、虎之助、佐吉等人都爭先恐後地策馬前往,心想:「今天一定要……」

秀吉擔心地對身強力壯之人吩咐說:「不要讓孩子們出戰。」因此大人們的鐵甲將他團團圍住。小小武將石井彥七正在人群中奮力廝殺,有人從遠處向他射了一箭。也許是射偏了。結果,箭竟然射中了可愛的彥七的鼻子下方。自然,他一下子仰天倒下去了。侍衛隊的成員飛奔而至,都想著:「就在這裡了,這個小東西!」大家都覺得可恨,結果人壓人地疊到了一起,將他活捉回來。

眾人連踢帶拉,終於將他帶到秀吉面前。深深地插入鼻子下方的箭還沒被拔掉。他年紀太小,令人心痛,秀吉說:「且慢,先把他鼻子下的箭拔下來。」

「遵命。」一兩個人將手伸向箭,箭頭似乎鉤住了骨頭,即使拿腳蹬著彥七的身體,還是拔不出來。彥七滿臉是血,卻默不作聲,任憑擺布,終於還是難忍痛苦,對秀吉請求說:「請借我營帳的柱子一用,不然拔不出來。」

也不知道他的意圖,就應允了他。結果他站起身,讓人用繩子將他的頭和上半身牢牢捆在柱子上,然後說:「有沒有火鉗?用火鉗順著箭的方向夾住,一下子拔出來吧。」聽到這話的人不禁失色,彥七卻面不改色。淺野長政見他如此剛強,懇求秀吉說:「請您千萬饒他一命。」後來把他收為自己的家臣。

無論是年輕的姑娘,還是剛剛離開父母膝下的少年,都能有如此氣魄的話,三木城雖是不值一提的小城,也不會輕易陷落。秀吉對這些事大感驚異。雖說是團結一致的精神力量很強大,時至今日都沒想到原來會強大到這種地步。

這樣只講城中士兵的氣勢,聽上去還以為進攻方只是被鑽空虛,其實秀吉麾下也有很多不輸於他的年輕人。怎麼能只長三木一方的志氣呢?

脅坂隼人屬於侍衛隊,年方十六。有一次,秀吉在軍陣中說:「有沒有人想要這件披風?想要就給他。」他手裡拿著一件精美的紅色披風,環視諸將。上面有金絲綉成的山路花紋,紅底上染著環環相扣的白色圖案。

「真是一件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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