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死後賞櫻

聊完後,幾個人都很疲憊,用過早膳都睡了一會兒。

醒來後,竹中半兵衛跟孝高商量說:「說這話有點突然,我想今天離開這裡,回到故鄉美濃,然後馬上去安土城接受信長公的處罰。你呢,就好好彙報一下自己的情況,馬上去播州怎麼樣?」

「本來呢,哪怕是一天,我都沒想過要安閑度過,不過……」官兵衛孝高驚訝地看著半兵衛的臉說,「你還在病中,突然要長途跋涉怎麼行呢?要說回故鄉,倒是沒什麼好擔心的。」

「不,我本來就打算今天一定要下床了。如果輸給疾病,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呢。這幾天心情一直不錯。」

「可是,人常說,病要好的時候是最關鍵的。雖然不知道你有什麼急事,我建議你還是再忍耐下,多休養一陣。」

「我內心早就像這春天一樣,想早日離開病房,但是想等著你的平安消息,因此才將療養拖延至今。既然看到你平安無事,再也沒有挂念了。再加上我要去安土城接受處罰,今日便是離開病床的良辰吉日,在此向你告別。」

「你有什麼罪過,要去安土城接受處罰?到底怎麼回事?」

「我還沒跟你講過,其實……」半兵衛這才把去年開始違抗信長之命、甘冒逆反罪名的原委講給他聽。

官兵衛孝高大為驚愕,一切都是第一次聽說,包括信長如此不信任自己。還有,因為遭到懷疑,自己的兒子松壽丸差點遭受斬刑,做夢都沒想到這些。

「……原來如此。」

一聲嘆息中,孝高忽然對信長產生了一種凄涼之情。隻身奔赴伊丹城,費盡苦心九死一生才回來,這一切是為了誰?他無法控制自己的這種情緒。

另一方面,秀吉的深情厚意、半兵衛的真摯友情,又讓他忍不住熱淚盈眶。

「那麼,你說去安土城,就是去拜見信長公,告罪自首嗎?」

「是的,這是我一直就盤算好的。同時,也要為你申訴,還你清白。」

「我深感惶恐,怎麼能為了我官兵衛的兒子,讓你蒙受這不白之冤?倒不如,我自己前往安土城,辯白一切,你就留在這裡吧。」

「不,違抗主命時至今日,其罪在我,你並不知情……只是有一事相托,盼你前往播磨戰場,好好輔佐秀吉大人。無論是獲罪還是得到赦免,我這一病體,左右所剩時日不多,請你保重貴體,早日前往播磨。」

半兵衛向友人俯首拜託。

雖說是病人,這個病人卻是鐵了心。何況是心思縝密的半兵衛重治,話一出口,絕沒有收回的可能。

「既然你那麼說的話……」官兵衛孝高最終也只好順從他的意思。

那一日,朋友各奔東西。官兵衛孝高帶著渡邊天藏趕赴播磨戰場。竹中半兵衛拖著病體,前往故鄉美濃不破郡,隨身只帶栗園熊太郎一人,其餘人包括妹妹阿優都留在了草庵中。

阿優在南禪寺門前含淚送別了哥哥。她認為哥哥必定有去無歸。一同送行的僧侶們說:「人生無常,令人悲嘆。」最後攙扶著快要倒下去的阿優走進山門。

半兵衛估計也是同樣的心情,不,一定是更加悲痛的。

臨時籌備的黑鹿毛的馬鞍已然破舊,他坐在冷清的馬背上搖晃著行至蹴上(京都地名),突然想起來什麼,便勒住馬韁叫道:「熊太郎!」他俯視一下馬嘴套,說:「我有件事忘記說了。我在此寫上幾筆,你快馬回去交給阿優。」

他從懷裡掏出硬紙,騎在馬上飛速寫下幾行字,把信紙打個結,催促熊太郎說:「我徐徐前行,你趕緊追上來。」

熊太郎接過信,掉頭飛馳而去。半兵衛再次俯視南禪寺院內,憂愁地口中嚅囁道:「唉,我錯了。自己走過來的路,全無後悔之意,只是該讓妹妹走女人該走的路。」他就這樣信馬由韁往前走。

武士的人生之路只有一條。自從走下栗園山,自己的目標沒有錯,也沒有悔恨。哪怕今日就要結束一生。可是,作為他,不,作為兄長,一直讓他內心備受煎熬的是妹妹阿優作為秀吉的側室。這事要說是順理成章的,也確實是自然而然的,可以說是命運,然而他追求完美,容不下這一點。作為兄長的責任感也讓他自責不已。他在女人人生最關鍵的時刻,將妹妹留在自己身邊。

然而,這一後悔的心情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了。錯在自己,不在於妹妹。可是,自己不在以後,心中不免暗暗擔憂妹妹的下半生。

反正不會一生榮華富貴,終究是紅顏薄命。特別讓他痛苦的是,自己賭上性命要走的潔白的武士之道卻要留下污點。關於這件事,他曾幾番想過要向主公謝罪辭職,也曾想對妹妹講明苦衷讓她隱匿到什麼地方,卻終於沒有合適的機會講出來。

「可是,如今……」他也將今天的啟程視為不歸之旅,覺得可以對妹妹開口了。可是一看到她那招人憐愛的樣子,還是說不出口,只好寄語和歌。妹妹應該能夠馬上領會自己的意思。當自己不在了以後,以弔唁兄長為由,從類似蔓草籬笆的閨門花叢中逃脫出來。

「如今死而無憾了。」

這便是當時半兵衛的真實心境,春日遲遲,夕陽尚未落。

半兵衛重治一回到領地不破,就花了一天時間去祖陵掃墓,又在菩提山佇立片刻,無比懷念地對著故鄉的天地說:「這座山啊,那條河呀!」

雖然是久未歸鄉,卻不能夠久留。今天早上一起床,馬上梳理髮髻,因為久病在床很少沐浴,今天沐浴後命令道:「傳伊東半右衛門!」

菩提山的山腳下和城中的樹叢里都能聽到夜鶯婉轉的歌聲,隱約還傳來小鼓的聲音。

「半右衛門拜見!」

一名年老但很威武的武士背朝白色的拉門,俯拜在地。他跟隨在作為人質的松壽丸身邊,既負責照顧他,又要監視他。

「是半右衛門啊,過來!」半兵衛用眼神示意他過來,說道:「以前詳情只告訴過你一個人,現在是時候把人質阿松(指松壽丸)少爺帶到安土城去了。我打算今天就動身。事情緊急,你轉告那些隨從,馬上做準備。」

半右衛門非常清楚主人的苦衷與事情的原委,但還是大驚失色,問道:「啊?那麼,無論如何都保不住阿松少爺的性命嗎?」說話時鬢髮都在顫抖。

半兵衛笑了笑,為使他安心,非常平靜地回答說:「不,不會殺頭。」又補充說:「就算豁出我這條命,也要讓信長公平息憤怒。阿松少爺的父親官兵衛,早已逃出伊丹,奔赴播磨戰場,無言之中不是表明了清白嗎?所剩的僅僅是我違背主公命令之罪。」

半右衛門默然退下,走向孩子住的房間。走到近處,聽到孩子們敲鼓嬉戲,十分喧鬧。一個擅長跳舞叫幸德的小和尚和家裡的其他少年圍著松壽丸,敲鼓玩耍。

幾年來,松壽丸一直寄養在竹中家,受到了優厚的待遇,完全不像是人質。日常教育、健康等方面,比自己家的孩子照顧得還周全。

黑田家那邊派井口兵助和大野九郎左衛門兩人做隨從,竹中家又派家僕伊東半右衛門侍奉,三人齊心協力,將孩子視為掌上明珠。

在竹中半兵衛的精心安排下,兩名隨從一直都不了解詳情,如今從半右衛門口裡聽到「馬上準備出發吧」這樣的話,不禁愕然失色。因為雖然事情原委被保密,他們還是隱約覺察到了一些。「那麼,是去安土城嗎?」隨從井口兵助和大野九郎左衛門絕望地對視一眼,嘆了口氣。半右衛門看在眼裡,不停地安慰說:「不必擔心,雖說是將他帶到安土城,請堅信主人重治大人的仁義之心,一切都交付給他吧。」

松壽丸毫不知情,和小和尚幸德以及眾多少年,時而敲鼓,時而跳舞,玩得酣暢淋漓。他今年十三歲,也被叫作松千代、阿松少爺。後來的黑田長政便是這位少年。雖然成為別人家的人質,卻繼承了父親孝高的剛毅,長成戰國時期的健壯少年,絲毫沒有怯懦的樣子。

「兵助,怎麼了?半右衛門說什麼了?」

阿松放下鼓,跑到井口兵助身邊。另一名隨從,大野九郎左衛門和井口兵助面面相覷,又嘆息不止,儘管是孩子,也開始有些擔心。

「不,沒什麼好擔心的。」兩名家僕不打自招,先勸解起來。「馬上準備啟程,和半兵衛重治大人一起去安土城。」

「誰啊?」

「少爺您。」

「我也去嗎?去安土城?」

「是的。」

兩名隨從轉過臉去,眼淚撲簌而下,阿松看都沒看,一聽到這話就歡呼雀躍地拍手說:「太好了!真的嗎?」他又跑回客廳,對少年們和小和尚幸德說:「我要去安土城了,與這家的大人一起上路。不跳舞了,不敲鼓了,結束了,結束了!」然後又大聲問:「兵助,九郎左,這身衣裳還行嗎?」他催促他們給自己更衣打扮。

伊東半右衛門過來提醒說:「大人吩咐說,沐浴後重新給他梳理髮髻。」

兩名隨從將阿松少爺引到沐浴間,將他放入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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