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救出官兵衛

如今信長的兵力分為三路:秀吉奔赴了中國地區的戰場;光秀征戰在丹波戰線;還有從年前就包圍起來卻久攻不下的伊丹戰場。中國地區和伊丹戰場依然相持不下,只有丹波方面稍有進展。每天從三條戰線送來的公文、軍情報告絡繹不絕。自然要由參謀、右筆 等人過目整理一番,只將要緊的內容呈送給信長。

其中有一封來自佐久間信盛。信長大為不悅,讀後就扔掉了。蘭丸負責處理讀過的廢紙。他疑惑地想,什麼讓將軍不滿呢?於是悄悄展開來看。上面並未寫讓信長動怒的話,只看到一些彙報的話,說是回伊丹戰線的途中拜訪了竹中半兵衛,催促他完成早前吩咐的任務。

然而,細細品味下這些詞句背後的意思,也並非不能體會信盛的心聲:

半兵衛仍未執行您的吩咐,令人深感意外。末將身為使者,深恐誤事,因而嚴加督促。因事關重大,他似乎要親力親為,不敢大意,以免有閃失。想必近日便會完成使命。末將也深感愧疚,伏請寬恕。

大致如上。字裡行間充溢著信盛的自責之情,可以說此外再無其他。也許這讓信長不高興了吧。蘭丸也只能想到這裡。然而信長討厭這封書信,對信盛這個人的認識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直到後來這一事實被大家知道為止,除了信長再也沒有人能夠理解信盛的心思。

不過有一件事,可以說能夠讓人管窺一斑:信長接到信盛的書信後,並沒有因為半兵衛重治的抗命與怠慢勃然大怒,之後也不聞不問,並未親自督促。

然而,就連竹中半兵衛也無法理解信長的複雜心境。不去說半兵衛,在一旁侍奉照料的阿優以及家臣們憂心忡忡地想:「得採取點兒行動才行啊!」許久也不見半兵衛有任何動靜,他們揣摩不透半兵衛的心思,心想:「他到底怎麼打算的呢?」無言之中的心痛自是非比尋常。

一月就這樣過去了,到了二月中旬。

梅花開了。開在南禪寺的山門一帶,開在這間草庵的周圍。

陽光日漸生出些暖意來,半兵衛的病卻不見好轉。他個性剛毅,又不喜歡髒亂,每天早晨都讓人打掃病房,然後一言不發地坐到靠近廊檐的南側,沐浴清爽的晨光,直到感到疲勞。這已成為每日的晨課。

阿優走過去奉茶。茶杯里熱氣升騰起來,在旭日的照射下形成炫目的彩虹,觀看這一風景也是病中樂事了。

「今天早上,我看您臉色不錯啊。」

「是吧。」

本來用瘦削的雙手捧著茶杯的半兵衛,此時騰出一隻手撫摸著自己的臉頰說:「好像我的春天也來了,太好啦。這兩天心情格外好。」說完笑了笑。

臉色也好了,又聽他說這兩天心情格外好。阿優看著這樣的哥哥,不勝欣喜,但又突然感到一絲落寞,因為醫生曾悄悄對她說過,哥哥的病很難根治。她動不動就會想起這句話。不過她又暗下決心:即使醫生說是不治之症,也有很多痊癒的事例。憑著自己的誠心和堅持不懈的照料,總有一天要讓哥哥恢複健康。

就在昨天,秀吉也從播磨戰場給她寫來書信說:「眼下你的職責,只有一件,務求用心。」

「兄長,如今已開始好轉,等到櫻花盛開的時候,一定就可以下床了。」

「阿優……」

「嗯。」

「讓你也費心啦。」

「什麼呀,兄長突然一本正經起來,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

「哈……哈哈。」

病人的笑聲有些蒼白無力。半兵衛眼神中充滿愛憐,他說:「因為是兄妹,平日里反倒沒說過半個謝字,不知怎麼,今天早上我想鄭重地向你道謝……也許是因為心情舒暢吧。」

「那我就太高興了。」

「回想一下,已經十多年了呀。自從離開菩提山城,躲到故鄉栗園山中。」

「日月如梭,回首往事,一切竟如夢中。」

「從那時起,你就陪在我的身邊,每日端茶送飯、煎藥喂葯,我的生活起居全靠你一個人,算起來真是辛苦你許久了。」

「不,這也不過是一時之事。那時候起,兄長就常說你的病無法治癒,可是很快就有好轉,你加入秀吉大人的麾下,經歷了芥川之戰、長筱之戰,向著越前、大阪、伊勢路一路進軍,連年征戰不息,那時你不是也精神抖擻的嗎?」

「是啊……有時我也想我這身子骨還真能挺。」

「所以,這次也好好休養,一定會痊癒,一定會恢複原來的健康體魄。」

「我不想死。」

「不可能的,怎麼會死呢?」

「我想活著,我想活著看到這動蕩的天下恢複太平。也想看看秀吉大人的未來,我與他結下的主從緣分並非偶然……唉,只要身體健康,我願輔佐在側,盡綿薄之力。」

「您一定要那樣。」

「……可是」

半兵衛的聲音一下子低沉下來,「人的壽命是無可奈何的啊。只有這一點,讓人無能為力。」他幽幽地說道。阿優看到他的眼神,心裡打了個激靈,心想哥哥是不是獨自暗暗等待著什麼呢。

南禪寺的鐘聲悠然敲響,已是午時。說到戰國時期,梅花一開,就可以看到梅樹下散步的身影,梅花飄零,就能聽到夜鶯的歌唱。

雖說有所好轉,春寒二月,草庵的燈光就伴隨著半兵衛的咳嗽聲在寒夜裡搖曳。因此阿優半夜要起來好幾次,給哥哥揉背。雖然也有家僕,半兵衛總是有所顧慮,不肯讓他們做這些事,他說:「有朝一日我奔赴沙場,他們要跟隨在我的鞍前馬後。讓他們給病人揉背,豈不是大材小用。」

這一夜,她又起來,一會兒給哥哥揉背,一會兒到廚房煎藥。突然板門外傳來咔嚓一聲響,好像有人踩斷了籬笆牆的舊竹竿,緊接著聽到有人竊竊私語,於是她側耳傾聽。

「……哎?還有燈光。等等,有人還沒睡吧。」

外面的人聲不久來到房前。有人輕輕叩打防雨窗。

「誰啊?」

「是阿優小姐嗎?我是熊太郎——栗園熊太郎,奉命前往伊丹,如今回來了。」

「哦,你回來啦。兄長,熊太郎回來了。」

她用清脆的嗓音告知房裡的哥哥,然後拉開了廚房門。原以為是一個人,卻有三個人影擋住了星光。熊太郎伸手向阿優借了水桶,帶著另外兩人走向井邊。

「……會是誰呢?」

她佇立在那裡想。熊太郎是半兵衛在栗園山閑居時收留的童子,放在身邊養大的家僕。那時叫他小熊,如今他也到了而立之年,成為一名英勇的武士。

熊太郎將吊桶搖上來,把水倒入水桶里。另外兩個人好像在清洗手腳上的泥巴和袖子上的血跡。

雖然是深夜,阿優奉了哥哥之命,匆忙在小書院里點上燈,在火盆里加了火,給客人鋪被褥。哥哥說:「熊太郎帶來的客人中,有一個肯定是黑田官兵衛大人。」她聽了之後非常吃驚,因為關於這個人有各種傳說。有人說他去年開始就被囚禁在伊丹城中,也有人說他已經跟荒木一夥躲起來了。

關於公事,特別是涉及軍事機密的問題,半兵衛對家臣從來都是隻字不提。因此栗園熊太郎去年以來久久不歸,到底去了哪裡,去做什麼,目的何在,就連阿優也完全不知情。

「阿優,拿我的斗篷來。」

病房中,半兵衛起來了,在換衣服。

雖然有些擔心,阿優是了解哥哥的脾氣的。無論病得多重,一旦要起床會客,一定要更衣。因此她應了一聲,將斗篷給他披上。

梳理了頭髮,漱完口,半兵衛拖著病體來到小書院,家僕熊太郎和兩名客人已經靜坐在那裡等待著主人的到來。

「哦!」

一名客人剛一開口,半兵衛也充滿感情地說:「哎呀,你沒事就好!」他一屁股坐下,簡直就要和那人執手相看了。

「我一直很擔心你!」

「擔心什麼啊,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嗯,歡迎你!」

「也害你擔心了,這真讓我過意不去!」

「總之,能夠再次相見,真是蒙天庇佑,可喜可賀。對我來說,也是近來的大喜事!」

「不,多虧了主公和大人你費心,沒齒難忘!」

兩人如此歡喜,讓旁觀之人不禁眼眶發熱。不必贅言,今夜的訪客之一便是從伊丹城逃脫出來的黑田官兵衛孝高。

而另一來客,一名年長的武士,似乎不願打擾兩人激動的場面,一直保持沉默。此時被官兵衛孝高拉過來自報家門。

「感覺與您不是初次見面。鄙人也是羽柴家的一名武士,總是在戰場上遙望您的身影。然而平時很少在自己人這邊,因為隸屬間諜組,也許您沒有印象。我是蜂須賀彥右衛門的外甥,名叫渡邊天藏。希望以後您能記住我。」

半兵衛手拍膝蓋說:「呀,你就是渡邊天藏大人啊,久仰大名……這麼一說,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一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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