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智者,無智者

四周寂靜,無一絲聲響。靜得讓人懷疑這究竟是不是戰場,靜得連一隻螳螂滑落枯草的聲音都清晰入耳。

中國地區已是深秋。這兩三天紅葉也正盛。在秀吉看來,這紅如燃燒般熱烈。

這裡是平井山的陣營。

與秀吉相對而坐的是官兵衛孝高。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又坐在了那棵三人曾一同賞月的景觀松下。寥寥數語,二人便定下要事。

「這麼說來,你能去嗎?」

「屬下願意領命,成敗就由天定吧。」

「拜託你了。」

「盡人事聽天命。官兵衛此去,可謂最後一遭了。我若未能活著回來,那接下來……」

「嗯,只有動武了。」秀吉點著頭,從樹上站了起來。官兵衛也站起來了。

白頭翁高亢的叫聲響徹近旁的西邊山谷。那裡的紅葉也很美。

二人默默地走下營房。死,意味相知的人的別離,它在被如此安靜的白晝包裹著的腦海中不停翻滾。

「官兵衛。」

秀吉走在下坡路的前面,他朝後抬頭望了望。官兵衛可能再也回不到這座山了。秀吉真切地這麼感覺,想看看他有沒有什麼遺言。

「你的夫人還有什麼交代你的嗎?」

「沒有了。」

「有什麼要傳達給姬路城的嗎?」

「沒有。」

「有什麼要告訴宗圓大人(官兵衛的父親)的嗎?」

「您去的時候,請順便告訴父親,這次官兵衛出使。只此便可。」

「明白了。」

狹窄的坡道伸向遠方。

空氣明凈,可以清楚地眺望到敵人的三木城。去三木城的通道從這個夏天已經全部封鎖,城中的饑渴可想而知。然而城中不愧有號稱播州第一的武將和勇士駐守,直到現在仍然士氣凜然如秋霜。

敵人也因秀吉軍的持久戰和糧食短缺焦慮不安,時時挑起戰事,可是秀吉嚴令:「不能上敵人的當。」

他嚴厲禁止部下妄動,毫不鬆弛對三木的封鎖。

此外他還格外留意,不讓外部信息流入城內。如果讓他們知道荒木村重等京畿部將背叛了信長,播磨此地已經動搖,恐怕會愈加增強他們守城抗戰的決心。

不管怎麼說,村重謀反不僅讓安土城狼狽不堪,也可以說會從根本上危及到進攻中國地區的前景。如今在播磨,小寺政職一看到荒木村重反叛即發表聲明:「中國不能任由侵略者胡來。我們應以毛利家為中心,再次團結起來抵禦外敵。」他也脫離了信長,投靠敵軍陣營。

小寺政職是官兵衛的父親黑田宗圓的主公,當然也是官兵衛的主人。

官兵衛陷入兩難境地。一方面面對信長、秀吉,另一方面又要面對父親和主人。

帶著這樣的苦衷,如今他要自告奮勇出使何處呢?他心裡明白:「只有秀吉才是知己,心裡尚未失去明晰的道義。」

攝津守荒木村重是個勇猛的壯士,也因此自負。他就是這樣的人,與細膩的思量和敏銳的時代認識徹底無緣。

已是不惑之年,總算到了成熟的年紀,四十歲了,十年前的他和如今的他,剛毅之氣依舊沒變,應是自然而成的思考和修養也沒進展,這些人普遍的素質也沒被培養起來,更沒得到什麼光環。總之,他雖貴為一城之主,添了家眷和家臣,卻仍然只是個猛將。

信長拜他為中國探題的副將,輔佐秀吉。這是考慮到他可以彌補秀吉缺少的東西。但是他自己卻從未思考過。

「理應如此。」

「不可那樣作戰!」

他是副將,自然會大發議論,而且他在作戰用兵方面的主張從未被秀吉和信忠採納過。

「真是個沒趣的傢伙。」他曾不止兩三次這麼看待秀吉。可是他自己這麼想沒什麼志氣,一看到秀吉,也不敢表現出反感。

「那傢伙善於敷衍我。我可對付不了他。」有時候他會一邊惱怒,一邊對著自己的家臣鬨笑。世間往往存在那種明明讓自己生氣卻不能對他動怒的人。對村重而言,秀吉就是這樣的人。

進攻上月城的時候,雖然村重在前線,卻只坐鎮山上,不管是戰機成熟,還是秀吉下達命令,他都拱手不戰。

「為何那時不出戰?」即使後來被秀吉如此斥責,他依然一副固有的強硬態度,「我不打沒興趣的仗。」他肆無忌憚,毫不畏懼。

那時秀吉張口大笑,他也附和地苦笑。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但是他在諸將中的印象差到了極點。

光秀等人也曾經對他的舉動大加責難。

「明智小兒算哪根蔥?」

村重也在背後怒罵光秀。很早以前他就對明智光秀和細川藤孝這些散發文人氣息的武將極度蔑視。

「娘娘腔。」這是他的口頭禪。他們經常在陣中舉辦連歌會、茶會什麼的,他暗中厭惡。

但是有一點讓村重從內心敬佩的是,筑前守守秀吉好像一次也沒把自己的事透露給主公信長和信忠。

在勇猛方面,村重鄙視他是遠不如自己有骨氣的人。但自己之所以對付不了他,就是因為不由得對他崇敬飲佩。

可是,他在陣中的這種態度,敵人毛利比秀吉軍看得更清楚。

「攝津守村重好像有什麼不滿。如果以此說服他,定能使他謀反。」

毛利和大阪本願寺的密使穿過秀吉布置的所有眼線,不斷出入村重的陣營和他居住的伊丹城。這些密使並非不速之客。村重的心被敵軍掌握,他的行動無言地邀請了敵人。

智者耽於智慧。

但是,無智者要玩弄智慧,更是相當於玩火自焚。

伊丹城的老臣認為他的想法沒什麼把握,不知幾次勸誡他:「這計謀還是……」

可是村重聽不進去,「別說喪氣話!毛利家來了人,還送來了誓文。」

雖然他非常相信一紙條約,但還是馬上明確地向主公信長舉起反旗。

在此亂世,他連君臣之約都可棄之如敝履,到昨天還是敵人的毛利家的誓文,他又怎能切實履行?這就是村重,他沒有考慮這些,甚至沒有視這些矛盾為矛盾。

秀吉告訴信長:「他是一個應愛惜的蠢貨,是個不值得動怒的老實人。」這或許是當時安慰信長最有效的話。

可對信長來說,不可小視的是:這傢伙確實強悍!

他英勇無比,而且佔據著重要位置。

而且信長也很在意這會對麾下的部將產生怎樣的心理影響。因此,雖然信長派了明智光秀和松井友閑前去勸慰,也想盡了其他各種辦法,但村重心裡的疑惑卻越來越深,

「我已經謀反,要是輕易中了他們的圈套,被召回安土城後肯定不是被殺就是下大牢。」

他反而加強了戒備。

「忍無可忍!」信長終於宣布討伐荒木,他於十一月九日親自領兵出發。

安土城大軍分為三路。一路由瀧川一益、明智光秀、丹羽五郎左衛門等部隊組成,他們包圍茨木城的中川瀨兵衛清秀。

另一路由前田、佐佐、金森等部隊集結而成,圍攻高規的高山右近。

其次,信長的主力部署在天野山。布開如此宏大的陣營,其實他心裡尚存一縷兵不血刃屈敵軍的希望。

那個希望寄托在回到播磨的秀吉身上。

秀吉對信長說:「屬下有一計。」秀吉說此話,是憐惜村重的勇猛,同時也念在平日的友情的情分上,「請主公再等等。」他言之切切地懇求信長。秀吉帷幕中的重臣黑田官兵衛孝高當夜忽然奉命離開陣中,也是由於現在情勢危急。

官兵衛孝高次日匆匆趕往黑田宗圓的主人小寺政職處,之後面見政職。

「有傳言說您與攝津的荒木大人聯手,此城也脫離織田家,投靠毛利家了。屬下前面說的是事實?還是只是謠傳?」

官兵衛單刀直入,探他虛實。政職一邊聽,臉上泛出微笑。從年齡上看,官兵衛相當於自己的兒子,從身份上看,也只不過是自己家老 的兒子,因此政職的回答傲慢且直接:「官兵衛,只有你一個人盡心竭力?你想想,我歸附信長以來,得到什麼好處了?什麼也沒得到。」

「不是的,現在已經不單單是得失的問題了。」

「那是什麼?」

「信義的問題。在播磨,您原來與織田家是友軍,如果如今明晃晃地與荒木村重一同謀反,瞬間背叛織田軍。這樣一來,武門的信義將荒廢。」

「你在說些什麼?」

政職真想喊他一聲小鬼,官兵衛說得越起勁,他越輕蔑。

「我最初歸附信長,並不是因為信義。你和你的父親宗圓都以為將來的天下會被信長掌握。趁早與進軍中國地區的信長交好也是為了我好。你們一直慫恿,我這才有意與他通好。但是之後的信長實在讓我覺得太危險了。就像在海上航行的大船,從陸地上看它非常可靠。乘著它穿過時勢的波浪,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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