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病軍師

這是一棵巨松的根部。鋪席子賞月再好不過了。

木製方盤內有魚乾,長頸酒壺內裝有冷酒。雖談不上奢侈,也足以在陣中消遣輕閑,況且頭上一輪明月高懸。

秀吉坐中間,兩邊是竹中半兵衛和黑田官兵衛。三人於草席上相對而坐。

「……」

他們毫不厭倦地仰望月亮。

秀吉回想起尾張中村的芋頭地。半兵衛回憶起初次讓他感覺到世間奇妙的菩提山的月亮。官兵衛則相反,他心想:「月亮要是過一會兒被亂雲包圍,就成了一團墨。」他一個人考慮著明天的事。

月亮只有一個,觀賞的人不同,心情也有異。

「半兵衛大人……您不冷嗎?」黑田官兵衛驟然寒暄道。秀吉似乎也突然間意識到了,目光轉向半兵衛。

「……不,一點也不冷。」半兵衛安靜地笑道,他搖了搖頭。或許是心情的緣故,他的臉剎那間比月亮還要白晰。

「真是才子多病啊。」秀吉如此感嘆。這不是沒有根據的嘆氣。秀吉比半衛兵自己更嘆息他多病的身體。

在長浜,他曾在馬上吐過血。征討北陸的路途上也經常患病。在第二次出征中國地區的時候,秀吉勸他:「還是別去了。」

半兵衛重治回答道:「哪兒的話?」滿不在意地加入了出征的隊伍。

有他在身邊,秀吉心裡踏實。這可謂無形的力量。就像劉玄德拜孔明為軍師,雖然有君臣之禮,但是在心底,秀吉還是尊他為老師。尤其是現在,碰到進攻中國這個難題,戰事漸久,而且軍中內部甚至出現了不少忌妒之輩。秀吉已經走在了人生的險路上,因此懇求竹中半兵衛的協助也變得更加緊迫。

然而,竹中半兵衛來中國地區後已經病倒兩次。秀吉極度擔心,以京都有良醫為名,強迫他離開陣地。可是半兵衛又立即回來了,「屬下天生體質羸弱。既然如此,生病也是平常之事,不需要特殊療養。武士本應生存於陣中。」他依然為軍中效勞,毫無倦怠之意。

但是他患病已是不爭的事實。即使他的意志力再強,克服身體上的疾病也是有一定限度的。

從但馬到此地的行軍途中,連續數日大雨。大概是勉強行軍的原因,在平井山紮營後,他已經有兩次由於「感冒」而未見秀吉了。

病篤之日,半兵衛經常不見秀吉,可能是不想讓他擔心。這點秀吉也明白。

這幾日白天都能見到半兵衛的笑臉,因此秀吉也想在月下團膝交談。很久沒有這樣了。今晚一方面受了月色的影響,同時他身上依然給人不對勁的感覺。

半兵衛重治意識到主公秀吉和友人黑田官兵衛同坐一張席上賞月的同時還擔心自己的病情,故意猛然想起來似的說道:「哦,差點忘記了……」把話岔開了。

「官兵衛大人,聽故鄉來的家臣說,您的嫡子松壽丸大人越發健壯,也和身邊不太熟的人打成一片,平安無事啊。這樣您也可以放心了。」

官兵衛微笑著:「松壽丸在重治大人的故鄉,我沒什麼好擔心的,可以說幾乎沒擔心過。」

「但是……有時候您還是想看看兒子長大後的樣子吧。」

「無論在什麼戰場,為父為母,或許都會時常想起這些。」

之後兩人談了些有關兒女的話題。對於不尊重兒子的秀吉而言,只有羨慕地聽兩位父親談話的份兒。

松壽丸——即後來的黑田長政,是官兵衛孝高的嫡子。官兵衛以前開始與信長通好時,便將此子送給信長做兒子。

信長又將他交給竹中半兵衛。半兵衛把他送到自己的故鄉,也是自己的領地不破郡的岩手城,如親生兒子般撫養。

秀吉身邊的兩位重臣官兵衛和半兵衛就這樣結下了情誼。兩人都是有智謀的將領,這點他們很相似,並且兩人絲毫無意搶奪名利和地位,不互相傾軋。一山難容二虎的現象沒有出現在秀吉的帷幕內。

賞月,飲酒,談論古今的英雄與興亡。就這樣,半兵衛似乎忘卻了病痛。可是,談話最終還是回到了結論上:「早上還在指揮三軍,晚上可能就犧牲了。我們今晚賞月,明天卻生死難料。胸懷大志,要實現夢想,無論什麼英雄,如果不能長壽都將無法完成。儘管有很多耀眼的英雄和忠臣英年早逝,仍然在後世留名。但是如果他們能長壽又會怎樣呢?誰都有這樣無盡的怨恨吧。所謂英雄的事業,不僅驅除舊制,討伐惡人等這些破壞性的工作。在破壞之後完成下一代的文化建設,這樣才能真正稱得上完成了英雄所要做的事業。這或許也正是巨擘所要擔當的責任吧。」官後衛如是說。

對此,秀吉點頭認同。「是的。如果不那樣……」他又對著沉默的半兵衛說,「為此,要愛惜明日難料的生命,平時要注意養生,得長壽。希望半兵衛也念及此,好好養生。」

「我有同感。」官兵衛附和,

「不要勉強自己。今年秋天你就待在京都的寺廟裡,尋找名醫,求養生之術。作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做到。而且我想讓主公放心,這也可以說是盡忠的一種吧。」

他與秀吉都懇求半兵衛靜養,談話就此平靜了下來。

朋友之情,主公之愛,深深地嵌在半兵衛心裡。他聽著,從心底湧起一股感激之情。

「謹遵勸慰,我不久便去京都休養身心。但是在此之前有一件計畫好的大事要辦。我想等這件事辦好後再去。」秀吉點頭同意。

半兵衛重治先前獻上一計,旨在打點戰局的幕後工作,可還沒見到成功的曙光。

「你擔心的是明石景親的事吧?」秀吉問。

「正如大人所言。」半兵衛點頭同意,隨後接著說,「休養前,若主公准許屬下離陣五六日,屬下將親自去備前八幡山城,會會明石景親。雖與他未曾謀面,屬下曉以大義,動以利害,傾盡誠心誠意,定能將其招至我軍麾下。請主公准許。」

「如果此事能成,倒是大功一件……只是萬一……若此事十之八九要敗……那時將如何?」

「不過一死而已。」半兵衛眉也沒皺一下地回答。與無心之人的差強人意不同,他的話聽起來讓人神清氣爽。

明石景親是宇喜多直家的下級官吏,固守八幡山城。即使攻下三木城,八幡山城也自然會是下一個大敵。

秀吉目前的處境是拿下一個三木城都困難。但他並沒有隻為眼前的攻城而焦慮,也不拘泥於此。

這裡只不過是戰局的一部分。秀吉心裡想的是整個中國地區的攻略。他接受半兵衛的計謀,秘密地送信至八幡山的明石一族,懇請對方派使者。秀吉使用了各種外交手段,全是為了他的大攻略。

「你能去嗎?」

「屬下願前往。」秀吉看到他爽快的回答,還是流露出幾分猶豫。

可以想像,現在單騎走備前是多麼危險的事。

即使可以克服路途上的危險,如果與明石景親見面後,談判以失敗告終,那敵人會不會將半兵衛活著放回來也是個未知數,而且半兵衛自己是否願意空手而歸?秀吉拿不定主意。

或許半兵衛的真實想法是:病死是死,死於敵陣中也是死。同是死。

他或許是這麼想的。秀吉也認為他是這種心理。

接著黑田官兵衛獻了一個計謀。

宇喜多直家的家臣中有不少他的舊知。此時如果半兵衛去明石家遊說,自己也願意去明石家的主家宇喜多直家講和,官兵衛這麼說。

聽到這話秀吉直覺地感受到,此事似乎能成,不,是能成。他確信。

自進攻中國地區以來,看看備前的宇喜多,他的行動讓人覺得並不太冷酷。

「危急時刻才向毛利家請求援助,與毛利家並非全方位的合作。如果信長有前途,也可以依靠信長。只是如果與信長結盟後,沒有好處就沒意義了。不僅如此,那樣還會導致宇喜多直家的滅亡。」他是個十足的見風使舵的傢伙。

特別是上月城陷落了,吉川、小早川也返回本國後,宇喜多直家牆頭草的氣氛更加濃厚。

「原來如此。如果宇喜多直家妥協,那個下級武士明石景親會乖乖地屈服……如果明石景親降伏於我軍,宇喜多直家不久也將求和。要是兩者同時都有進展就好了。半兵衛快點去明石家,官兵衛也想想辦法,要極力遊說宇喜多直家。」

第二天,竹中半兵衛重治自稱是「病痛困擾,乞求暫時休憩,去京都療養」,只帶了兩三名小嘍啰便離開了平井山的陣地。

數日後,黑田官兵衛也消失了蹤跡。

但是官兵衛的行蹤被視作絕密,要讓秀吉軍的人也認為他還在陣中。

當然,他是懷揣秘密對策,去備前的宇喜多直家做說客。而生病的半兵衛則是去八幡山城的明石景親處遊說。

半兵衛先拜訪了明石景親的弟弟明石勘次郎。

他與勘次郎談不上是故交,只在京都的南禪寺參禪時見過兩面。

「他也是位寄情於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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