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苦衷

信長已到二條城。

剛到京都,秀吉便讓隨行的人在旅館休息,慰勞他們。自己穿著一身沾滿戰場煙灰的軍裝,蓬頭垢面地就立馬進了二條城。

「屬下秀吉求見。」秀吉拜見信長。

「是秀吉啊?」信長也重新打量了一番。

秀吉面容變化之大,讓信長不由得想詢問緣由。

出征時的他和現在的他,簡直判若兩人,雙眼凹陷,幾根稀疏的鬍子像刷帚一般掛在嘴唇邊。

「辛苦你了啊。」信長立刻明白了他的苦。

「秀吉。」

「屬下在。」

「為什麼來此地?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

「我軍陣地絲毫未進,一籌莫展。」

「那……你為什麼跑到這裡來?」

「想聽聽主公的指示。」

「你啊,真是個麻煩的大將。我已經把指揮權都交給你了,現在凡事還來問我。在這種緊要的微妙關頭,豈不誤事?……為何此次如此固執?你的果斷呢?」

「屬下也知道主公煩躁。可是命令還是得始終由您一個人下達。」

「本座已經給你軍扇,你可以任意指揮啊。只要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在指揮就是我在指揮,還有什麼好睏惑的?」

「恕屬下冒昧,正是因此,屬下才傷腦筋。況且不能隨意犧牲哪怕一名士兵的性命。請恕秀吉無禮,秀吉身感重任才趕來京都。」

「有什麼要跟我談的嗎?」

「按目前的形勢發展,恐怕對我軍不利。」

「你是說我軍會吃敗仗?」

「秀吉不才,秀吉擔任指揮,不會讓我軍敗退得太難看。但是戰敗也是無可奈何的。毛利軍陣容的士氣、裝備、地利等所有方面都是我軍無與匹敵的。」

「你說的不是一碼事嗎?說到底敗仗就是敗仗。身為大將的你都這麼看,不可能不敗。」

「如果錯誤地估計會取勝,那將會有更大的失敗。如果我軍精銳部隊現在在中國地區敗得一塌糊塗,目前悄然無聲的近畿、四國的敵人,還有本願寺的同夥,所有敵人都會說:『瞧,織田大人失勢了,如今右大臣已經沒落。』他們會敲響詛咒的喪鐘,北部和東部國家也會紛紛起義。」

「那些我知道。」

「但是,如果在進攻中國地區上摔一跤,那它將要了織田家的性命。這點主公大人深思過嗎?」

「我當然在考慮。」

「那膽敢問大人,為什麼秀吉在陣中再三催促,主公大人仍然沒有去中國御駕親征呢?」

「……」

「時機重要。錯過時機再戰就危險了。不用說,我主公在把握時機上可謂古今第一人。可是儘管如此,秀吉幾次三番以書信催促,卻始終未見大人行動。恕屬下直言,秀吉不明白主公的想法……」

「……」

「此前,即使去招惹也不會出動的毛利家,目前正在輝元的帶領下,由吉川、小早川等老將舉大兵,從後面包圍上月城和三木城。這是天賜良機啊,秀吉願擔任引誘他們的誘餌。此後務必請主公躬身親征,一舉殲滅獵物。秀吉特前來請求!」

信長深思。

他不是在這種時候會深思、猶豫的人。

看到他面露躊躇之色,秀吉已經在心裡覺察到:「這次請求不會受理了。」

果然,信長開口了:「不不,現在不是輕易行動的時候,還是需要仔細觀察毛利軍的企圖。」

這下看到秀吉深思後,信長用略帶斥責的口吻說:「還沒正式開戰,你就預測會吃敗仗。你是被毛利軍的氣勢嚇破膽了嗎?」

「明知要敗還要戰,屬下認為這不是對主公盡忠。」

「你竟然這樣想。毛利軍強大到那個程度,士氣旺盛到那個程度了嗎?」

「士氣確實旺盛。元就以來,他們安分守己,堅定地力圖壯大國內實力。在財富上是越後的上杉和山國的武田家無法比擬的。」

「富庶的國家就會強大嗎?荒唐。」

「屬下不是此意,這得看富庶的情況。如果毛利家有驕奢蠻橫之風,則不僅不足為懼,甚至可以是個可乘之機。但是吉川、小早川兩位將軍盡心扶持輝元,也保留了先主的遺風。將士均以德服人,武士精神堅固。偶然被我軍俘獲的一名士兵也是一身英雄氣概,充滿敵愾之心。看到他,屬下痛感進攻中國地區真是一項難上加難的事業。」

「秀吉!秀吉!」信長面帶不悅之色,因此急急地打斷了他,

「三木城方向情況如何?三木城本座派了信忠去。」

「有大人的嫡子大顯神威,料想會輕易拿下。」

「城主別所長治是個什麼樣的人?」

「那也是個人物。」

「你只知讚揚敵軍。」

「屬下看來,知己知彼方是兵家首要任務。連一些部將、身份低微的人也稱讚或許不是件好事,但是屬下竊以為,將敵軍的真實情況彙報給主公是屬下的職責。因此請恕屬下直言不諱。」

「……那倒是。」

雖不情願,可信長也漸漸認識到敵人的強大之處。不過隱藏在他內心裡的好勝之心還是體現在了他的話語上:「或許是吧。我軍不行動的原因,還有一個吧,秀吉。」

「在。」

「主帥不容易當吧。瀧川、丹羽、明智都是大將之才。他們應該不會輕易聽從你的指揮吧?」

「……大人慧眼。」秀吉低下頭,從戰場歸來疲憊的臉上現出一絲羞赧。

「畢竟,晚輩秀吉怎堪擔此重任?」他並未說大話。因為他心如明鏡:阻止信長的出征意圖,是老臣們的微妙私心在作祟。儘管毛利大軍尚不足懼,但是在我軍內部的潛在敵意,他卻深刻警惕。

「這麼辦!秀吉!」

「遵命。」

「暫時把上月城放棄給敵軍。你與去三木城的信忠軍隊會合,聯起手來先拿下別所長治!……然後再靜觀敵軍變化。就這麼辦。」

中國戰役,織田軍沒有作為的首要原因是,他們總兵力一方面要攻擊三木城,另一方面還得從背後包圍上月城,兵力分散。

應摒棄一方,將力量合於一處,首先只攻打三木城的別所一族。這樣一來,一定會讓織田軍再次佔據有利位置。

這最終是有利還是不利呢?

從大局上考慮,這個問題不論在之前的軍事會議,還是織田家的討論上都曾有人提出過異議。

因為駐守在上月城的尼子家族孤軍奮戰,依靠織田家,多年來一直擔任先鋒,在毛利的勢力範圍這片敵軍土地上發揮作用。一旦由於戰略方針而要義無反顧地將他們拋棄,同樣會讓中國地區的盟友陷入不安:「信長公還信得過嗎?」進而可能產生「信不過織田軍」這樣的信用和聲望危機。

是秀吉讓尼子勝久和山中鹿之介他們駐守上月城的,秀吉當然有這種擔憂,而且出於情誼,心底也一定會有「不能對他們見死不救」這種不忍的心情。

可是此刻的秀吉,在收到信長「那麼做吧」的命令後,沒有反對,而是立即回答了一句「屬下明白」,退了下去。

同時為了抑制私心,一個人自問自答地返回中國地區。

「避難求易……此兵法上的常理。為使手段,則信義全無。吾輩本應為更加偉大的目標而戰。雖有難忍之情,為此目標亦只能隱忍。」他這麼想。

秀吉回到高倉山後,召集了丹羽、瀧川、明智等諸將。

「主公的意思是這樣的。」他如實轉達了信長的方針,命令即刻撤去此處的陣地,轉而與信忠的軍隊合二為一。

丹羽、瀧川兩人的部隊殿後,秀吉和荒木村重的主力先開始撤離。

「重茲還沒回來嗎?」他在離開高倉山前短短的時間內,數次這麼問。

「還沒回來……」

撤離途中,他轉身看了看上月城。重茲指的是秀吉的家臣龜井重茲。他奉秀吉之命,於前夜單身前往上月城報信。

秀吉擔心,他能越過敵人的包圍到達城內嗎?到底會怎樣?

還有件事時常讓他牽腸掛肚:山中鹿之介這些尼子武士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秀吉把重茲派往城內,將作戰方針改變的經過告訴他們。秀吉讓他帶的話是:

「你們要有死裡逃生的巨大決心,從城中突圍出來與我會合。明天我守在陣地等你們。」

於是昨天一天秀吉都在焦急地盼望,卻不見城中的士兵有何動靜,包圍上月城的毛利大軍看起來也沒什麼異動。他最終還是離開了高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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