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夏草日記

前田又左衛門接到命令,要處理屍體和戰利品。此刻他正在四處巡察。

「喂!」有個人喊他。

他停住馬轉身看,一面千成瓢簞 的馬標立即映入眼帘。這裡是筑前守守秀吉的陣營。

「這不是又左嘛?」

「喲,是秀吉啊?」

「別一聲不吭就走了,進來坐坐吧。」秀吉走出柵外將他請了進去。

一間臨時屋子也沒有。

大戰已在昨天告一段落。今後的安排還沒有在最高軍事會議上達成一致決定。

「我們應趁機攻擊甲斐。」這是家康的主張。

「哦,不,處理已經佔領的地區才是當務之急。」這是信長的意見。雙方都有道理,因此遲遲無法決定。

地上亂糟糟地堆著裝糧草的草袋和乾柴,又左衛門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看著同伴,笑著說:「哎呀,這不打仗的日子反倒累。」

秀吉很快搬來了凳子讓又左衛門坐。他沒坐,於是秀吉也挑了塊合適的石頭坐下來。

「不錯,這樣反而更適合兩個人談話。」秀吉這麼想。

他們倆是好友,秀吉稱又左衛門為犬千代,又左衛門稱他猴子。爭名奪利疏遠了他們的友情。最近兩人也很少像這樣輕鬆愉快地在一起。

「筑前守,能給我點酒嗎?陣營里有嗎?」

「酒的話……有是有。」

「大概是祭奠了無數死去的人,想喝點酒。」

「給前田大人上酒,白開水就不要了。」

他吩咐身後的小姓武士後,微笑道:「你都不像前田又左衛門了,這麼怯懦……」

又左衛門端起小姓奉上的涼酒杯,一邊喝一邊說:「聽說船長也會有暈船的時候。這次的戰鬥,讓我暈血。」

「昨天你幹得怎樣?」

「我只是拚命戰鬥。你如何?」

「勝敗已分以後,我就站在高處靜靜地眺望。」

「眺望啊。哦……」

「我為敵人感到惋惜。如果勝賴以瀧川為屏障固守的話,長條孤城一定會攻陷,我大軍陣勢也不會持續,或許會相持十天半個月吧。並且如果撤退,便會遭受追擊,現在想來真是場危險的戰鬥。」

「戰爭的形式已經改變了,是槍炮這種新式武器將它迅速改變的。想想桶狹間合戰和這次的戰役,恍如隔世。」

「是啊!接下來沒有戰爭的日子才是真的考驗。防患未然,真要到戰爭來臨那天就來不及了。」

「勝賴的失誤在於他完全錯誤地判斷了鄰國的裝備。他一定沒有想到織田家竟會有五千支槍。他錯估了在新式武器方面天下第一的織田家。」

「又左,那也是你的失誤吧。」

「何出此言?」

「擁有槍、大炮、火藥的,我們織田家並不是天下第一。織田家還落後了喲。」

「是嗎?」又左衛門微微笑道,因為他知道秀吉有詭辯欺騙這個毛病。

但秀吉真誠的樣子很自然地將他的疑慮壓在心底。他隨即知道了秀吉真正擔心的事情:「今後的大事,首先是充實新裝備,之後是改革戰法。另外時刻注意不落伍於時代也很重要。雖說消滅了一個武田,但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

「跟我說的一樣,要是在軍事會議上說就好了。」

「不,近期還是少說為妙。我一直認為眾目睽睽之下多嘴多舌不是上策。」

「緣何?要是把雄辯的本事從你身上拿走,你就不是你了。」

「每個人心裡都有很多想吐露的真情。如果我滔滔不絕,自然就讓別人閉了嘴,沒機會說出心裡話。所以,今後我想我會在不得不說的時候才開口。同時也需要言簡意賅,能夠表達真情實感。所以我要從日常的交談中開始磨鍊。」

「不管哪次見你,你都有反思和努力要做的事,雖說這是你的天性,我還是很佩服。也要向你學習啊,你接著說。」

「是關於槍的嗎?」

「如果織田家不是天下第一個擁有那麼多新式武器的國家,應該是西部的大名吧。毛利家?還是島津家?」

「不對。」

「嗯,要是北邊,是上杉謙信家嗎?」

「不是,是寺廟。」

「寺廟?」

「我看是以大阪石山的本願寺為中心的地區。我們敵不過它。它財力雄厚,而且與接壤,有地勢之利。」

「原來如此。」

「在今天匆忙召開的軍事會議上,德川大人主張借這次機會席捲武田的領地,一直殺到甲斐。這是以德川為本的對策。對德川家而言,他把三萬織田軍拉到了這裡,所以這是再好不過的上策。但是對我們織田軍來說是不會接受的。」

「那你為什麼沒在今早的會上說呢?」

「即使我這樣的無名小輩不說,織田大人的神情也表明他不會中德川大人的圈套。這樣我也放心了。」

大本營方向傳來了螺號,前田又左衛門突然站了起來。

「筑前守,他日再會吧。」說完他突然離開,讓隨從牽來馬,急匆匆地回去了。

當晚的討論會決定了戰後方針。當然還規定信長退回岐阜,家康也暫且班師回岡崎。

在高奏凱歌分別的時候,信長對家康說:「以後,德川大人就不要插手駿河了。信長會拿下岩村,慢慢地開闢進入信濃的通道。」

「明白了。期待兩三年後與大人在信濃會面。」家康微笑著回答。

信長的話相對於他,已經缺少了幾分平等的語氣。雖為同盟國,卻給人老大指示老二的感覺。

家康隱忍領命。但是從那之後,家康每個月都會將武田氏在三河、遠江的十幾處城堡一個一個地攻陷。譬如長條之戰後,他馬上攻下了足助城,六月後又拿下了作手、田峰等,七月取武節,八月搗諏訪原。像這樣,他以驚人的速度攻城略地。

長條戰敗,對武田家而言是致命的打擊。

幾乎所有的信玄以來的老將和謀士都在這場戰役中戰死。

更大的損失是,他們丟掉了不敗的信念。沒有必勝信心的軍隊就像枯葉飄落的秋林。猛將勝賴心中,瀟瀟悲凄油然而生。

然而,他是信玄的兒子,雖然沒有繼承父親的全部品質,也繼承了父親的一部分。雖然在長條之戰中元氣大傷,他仍然堅信:「吾尚在甲斐!」他時而負隅頑抗,在邊境發揮餘威。

進攻諏訪原城,暫時把它奪回來,後來奔赴小山城救急,突然又掉轉槍口,在駿河放火,想嘗試對家康發動突襲……總之做些沒有頭緒的事情。

但是慢慢的,他的行動開始盲目起來,沒有明確的方向,沒有輕重緩急。他的軍隊只有出奇制勝這一招。

可以看出他的主力已經銳減。就這樣,從新羅三郎便開始歷經二十多世、擁有御旗楯無的名家,不知不覺中已淪為二流國家。

這一切都是後話了。信長在大戰後即於五月二十五日離開長條,回到岐阜。

並且後來,德川家為了表示感謝,派出奧平貞昌和酒井忠次兩位使節前往岐阜城。信長將他們迎入城內,

「時如飛梭啊!」信長回想起長條之戰時的情景,既自己講述,也不時問問二人。當晚徹夜飲酒。

二人回去時,「我這把愛刀就送給忠次了。」信長贈給他一把刀,以表彰他的功勞,另外對奧平貞昌,將自己名字中的一個字賜給了他,「把貞昌改了吧,叫信昌好了。以後常來看看。」信長說。

常來看看,平淡的一句話,對武士來說卻是至高無上的榮耀。與信昌一起防守長條城的另外七名家臣也各自獲得了獎賞。

隆恩惠及他家臣子。織田的眾家臣也都一起祝福二人,為他倆送行。信長的此種情懷,早在長條戰場他命令搜尋鳥居強右衛門的屍骨並厚葬他時,眾家臣就已經深有體會,

「主公大人一如既往地……」

他們對主公的人品愈發尊敬。從任何意義上來講,長條之戰後信長的地位更加重要起來。但是他獲得的利益遠非止此。

「北方身後已無後顧之憂。」將士們也明顯有這種感觸。因為即使是信玄死後,甲斐兵馬強盛時,他們依然視京畿地區其他反信長的國家如背後的猛虎,一定要保持比他們更強大的實力,這樣才能保證安穩。

然而也有一些人警示了這種麻痹大意的想法:「不不,一敵已平,一敵又生,決不會有安心的時候。甲斐軍強大時,越後的上杉謙信一直被壓制,現在他已經成為我們的直接威脅了喲。只要謙信還活著,無論如何還是……」

事實上,在信長勢力不及的地區,謙信仍然猶如北斗星一般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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