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禽獸伴奏

好像家康昨晚沒有睡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一早起來,臉顯得有點浮腫。這是一個新綠迸發生機的早晨。過去,就算是三方原之戰的時候,開著濱松城的城門,面對敵人的包圍,依然可以酣然大睡。這樣的一個人,現在竟然如此憂慮,不得不說這真是不多見。

昨天,岡崎的臣子近藤平六請求朝覲。

他要返回封賞。真是前無古人之舉。平六以自己一流的武士良知,控訴了大賀那些無恥的話和他的無禮,隨後便回去了。

雖然受了家康安撫,平六感動得聲淚倶下,也撤回了返還封賞的請求,在家康的心中,依然埋藏著一個深深的憂慮。

大賀的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讓家康心生疑惑。

對主公而言,懷疑自己重用的重臣,此不幸恐怕世上無出其右者。或許也不叫深深的憂慮。這其中,責任的一大半歸咎於自己,是自己考慮不周,要自我責備才是。

外部的困難,四周的強敵都不值得恐懼。毋寧說「無敵國之國將亡」更妥當。在這條真理的支撐下,勇於身處逆境乃至克服逆境都能讓人湧起快感。

然而,君臣間的暗中狐疑卻是腹中之敵。甚至可以說是整個藩的病根。要根治這個病,需要名醫般的老練和政治上的果斷。可是家康尚年輕,身心疲憊也就情有可原了。

「又四郎在武士宿舍嗎?讓他來見我。」

小姓組的一位武士立即回了句「遵命」,便起身出去了。

不多久,他的書齋外,有位肩膀厚實,膚色淺黑,三十開外的武士跪伏於地。他是石川大隅的外甥,典型的三河武士。

「請問主公您叫小人有何吩咐?」

「哦。略感無趣,想與你下下中國象棋。把棋盤放到這裡來。」

又四郎心裡納悶:准有蹊蹺事。可無奈主命難違,於是他把象棋棋盤拿了過來。

「很久沒玩了,贏不了你啊……聽說你經常在陣前玩這個。」

開始擺棋子了。家康又看了看身後,笑著說道:「小姓武士可以全退下休息了。被你們看到我這麼蹩腳的棋藝,我不知如何是好。」

「聽說你即使在陣前也還玩這個,想必一定棋藝了得吧。」

武士要是被主公這麼誇,它顯然不是真正的褒揚。但是石川又四郎卻大大咧咧地不以為意。

他有他的理由。

有一年交戰中,家康要進攻敵人的一座小城,他自己也在一遍遍地巡視攻城方略。

這時候,城牆上來了一個經常出現的敵軍士兵,他用屁股對著家康,挑釁家康。

「這個該死的傢伙!」

家康罵罵咧咧地走開了。第二天再去的時候,城牆上依舊出現了那個屁股。不停地做出挑釁動作。

「有誰把那個可惡的東西給我射下來?」

隨行的石川又四郎應了一聲,斜挎著弓跑了出去。

他一點一點地靠近城牆下,瞄準時機,「嗖」的一聲,中箭的屁股應聲落下城牆。

但是,就在那個時候,從城中突然飛出一支箭,刺中了又四郎的喉嚨。

毫無疑問,他臉朝上倒了下去。

同伴們正歡呼著呢,一見到他的身體倒下不由得大吃一驚,立刻跑到他身邊,把他抱到了家康跟前。

「……如此凄慘。」

家康親手把箭拔了出來。

「帶到小屋去,好生照顧!」他命令道。

當晚,家康在陣營喝乾飯糰熬的粥時,在夾菜的間隙,「已經死了嗎?」他突然問了問左右的人。

侍臣們表示還沒收到已死的消息。家康隨後急忙說道:「真的嗎?趁他還有氣,我想去看他一眼。」

說完他放下筷子,雖然已是深夜,他仍然即刻走向傷病員的小屋子。

由於事前沒有通知,輕傷員說著笑話,重傷員則躺在床上咿呀呻吟。

家康進去後,發現在屋的一角,有個男傷員點著一根蠟燭在下象棋。定睛一看,他就是又四郎。

「喉嚨的箭傷怎麼樣了?」家康驚訝地問道。

「屬下要是下下喜歡的象棋,連傷痛也可以忘掉。明天大概就可以走出陣營上戰場了吧。」又四郎換了換坐姿如是回答。

「別說蠢話,必須再多休息一段時間。」

雖說他斥責了又四郎,回來後家康好像打心裡樂滋滋的。翌日,他看到一個頸部纏著布,身著鎧甲,如同草袋一樣的又四郎走出來時,微微地笑了。這是家康心滿意足時流露出的微笑。

正因為又四郎有這樣的象棋經歷,因此,「他是個男子漢。況且我不擔心他會因為愛好象棋而蒙蔽了心智。」主公家康給他吃了定心丸。

如今,家康還會時不時地命他對上幾局,但是家康只讓擺上棋子,卻從來也不下棋。

「……好了。您先請。」自己當然會更厲害,所以又四郎讓家康先下。

「……」家康只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

小姓和侍臣都不在,誰也不知道這主僕二人在下什麼象棋。

起初很安靜。

似乎家康和又四郎在密談什麼的光景。

過了一會兒,略微傳來了象棋棋子的聲音。正想著他們是不是開始下了,誰知,「豈有此理!」

「屬下沒有冒犯。」

「剛才那一步得讓我!」

「不能讓!」

「對主公你竟然……」

「雖然是棋盤上的遊戲,但是勝敗是沒有主僕之別的。」

「頑固的傢伙。不讓我是嗎?」

「主公您怕了。」

「這廝,對主公你還敢說怕?」

剛才還在大聲地爭論,隨後聽到家康說了句「你……」,他好像站了起來。

接著,只聽到棋盤上的棋子朝四處飛去,並且還夾雜著「嗒嗒嗒嗒」的朝走廊方向逃走的急促腳步聲。

「給我抓住又四郎這個混蛋!」家康一邊追趕,一邊朝周圍怒吼。他的手在拔腰上的短刀。

「主公,主公,出什麼事了?」

家康對聞訊而來的家臣們表達了他的強烈不滿。聽說是在下象棋的時候,又四郎不知不覺忘記了主僕之別,對家康一通臭罵,還想讓他嘗嘗厲害,於是又對他一通臭罵,後來就逃走了。

「最近,我太寵又四郎這混蛋,他竟然得意忘形了!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抓回來,我要好好教訓教訓他!如遇反抗,用兵器降了他。馬上把他給我綁回來!」不同尋常的激憤之情溢於言表。

大隊人馬在搜又四郎,可是城內已經沒有他的影子。

到了晚上,搜捕的人包圍了他的住所,但是他也不在這裡。

「傍晚的時候,他騎著快馬逃往岡崎方向去了。」有人這麼說。

應該沒錯,搜捕的人趁夜追趕,可是顯然已經趕不上了,並且石川又四郎那雙快腳在濱松也是無人能及。這還是跟隨家康急急奔赴戰場時的事。平日里家康便已聽到傳聞,所以,他戲謔似的問道:「你能追上我的馬嗎?」

「小菜一碟。」又四郎回答。

家康欲讓他難堪難堪,於是策馬揚鞭飛奔開來。

家康心想:「先讓你跑,過一會兒就會讓你啞口無言。」但是,他的構想破產了。那晚,到達駐紮的營地時,又四郎已經事先抵達,在那裡淡定自如地恭候著。

「真是絕世雙腳!」大家都驚訝地談論。那個又四郎要是拚命逃跑,再怎麼追也抓不到他。搜捕的人事先便從心裡斷了能抓到他的念想。

但是,由於通牒很快就到了,所以在岡崎,他的行蹤也被嚴厲地偵察。

就這樣,到了第三天的傍晚。

與大賀彌四郎一道管理岡崎的御藏方的山田八藏的宅邸中,有個男人也不知怎麼就越過他的後門進來了,耷拉個頭出現在了後院。

「拜託,讓我見見大人……有非常機密的事。」此人請求謁見宅主山田八藏。他就是石川又四郎。

不久,他被領進一間屋子。這不是間會見客人的書齋,而是靠里的一間密室。宅主山田八藏壓低嗓音問石川又四郎:「出什麼事了?看你這身打扮。」他不可能不知道。不管是濱松還是岡崎,又四郎的事情已經成為公開的傳言。

因為知道出了這事,所以才把他領到這避人耳目的密室,連召使 也退下了。儘管如此,山田八藏還是欲擒故縱似的問道。

「受大人義心的感動,特來投奔於您。請看著昔日和武士的情面上……」又四郎拜伏於地,聲音稍微有點顫抖。他的父親大隅和八藏曾任過同一官職,他從小便知道八藏這人。

「什麼?你說看在武士的情面上?那麼說的話,不管什麼事我還真不好拒之門外了。你權且告訴我詳情。出了什麼事?」

「事情是這樣的。我和濱松的主公在下象棋的時候,我就隨口說了些不好聽的話,主公便罵我無禮,還要殺了我……要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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