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御旗楯無

這年春天,武田勝賴三十歲。與亡父武田信玄相比,他的個頭高大得多,體格也很健碩,要說他是美男子再合適不過了。

武田信玄辭世,恍惚間,今年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四月即將守喪期滿。

三年守喪,勝賴謹遵亡父遺訓。但是,每年在他忌日那天,惠林寺等諸寺的佛燈都會在密林深處搖曳,萬經齊誦。

勝賴從那天開始也會拋開兵馬之事,在畢門沙堂齋戒,眼不見綠葉,耳不聞窗外事,這樣過了三日。

這天是在躑躅崎館上香的日子。勝賴剛整理完戎裝坐在外面的墊子上,跡部大炊介便飛也似地跪拜求見。

「此事十萬火急,所以屬下直接冒昧進來面見主公,乞求主公給予答覆,哪怕一句話也行,回信由屬下來寫。」隨後他遞上了一封信。

身邊沒人。看大炊介的神情,他應該是伺機來的。

「……哦,是岡崎寄來的?」

勝賴接到信封后立即打開。起初他一定是做足了心理準備看信。但是看著看著,臉上依然有一絲異樣的神色。

「……」

良久,勝賴沉思著,難以決定。春末夏初那些青嫩的樹葉上,黃鶯正在縱情歌唱。

勝賴年輕的目光此刻正注視著窗外的天空,嘴上說著:「明白了。那樣回信就行了吧,讓他回覆。」

跡部大炊介疑惑地再度抬頭看了看勝賴,確認道:「那樣對他說行嗎?」

「沒問題。怎麼可以錯過天賜的良機!只是,信使都還可靠吧?」

「此事是重中之重的大事。請主公勿挂念!」

「遺漏可能是沒了。信中再叮囑他,讓他千萬別掉以輕心。」

「遵命!」大炊介收回勝賴已經讀完的信,把它藏在胸前,趕忙退了出去。

他此去的目的地不是自己的私邸。而是院里的另外一棟房子。

那裡是款待別國使臣和派到各地去的間諜的地方,是與城中心和此處隔絕的一個秘室。

大炊介走了進去,不一會兒,在外面的政務所,頃刻間便忙碌了起來。

是軍情傳來了。一到夜裡則更顯繁忙,整個夜晚,人頭攢動,城門的出入口處更是毫不消停。

天空泛白後,城外的馬場上已經有一萬四五千頭戰馬和戰旗迎著朝露,威武莊重。

還有不少將士在陸陸續續聚集過來。日出前,下達出征號令的號角就已將在甲府的各城將士喚醒了。

勝賴前一晚只枕著手臂小睡一宿,現在已然全副武裝,臉上沒有絲毫睡意。比別人強壯得多的身體和對未來的大大的夢想,使他的體內充滿了如今晨新綠般的朝露。

自從父親信玄去世後,這三年來,勝賴一天也未曾安心。

甲府的防守雖固若金湯。遵照父親的遺訓,若在此固守,那麼勝賴的膽略和勇猛比父親強太多了。

名門多出不孝子,勝賴卻是個例外,甚至可以說他擁有過剩的自信、責任感以及勇猛的天性。

雖然想方設法封鎖,信玄去世的消息還是傳到了各國。良機不可失,上杉實施了突襲。小田原北條的態度也為之一變。更何況是織田、德川之輩,他們一有機會便會進犯鄰國國土。

有個了不起的父親真是不容易,勝賴就處於這樣的境地。

但是他沒有辱沒父親的名聲。

無論哪場戰役,動動手指頭也能得勝歸來。

因此,近來各國間又流傳開了這樣的謠言:「……信玄已死可能是個騙局。指不定不久武田信玄就會大喝一聲『我在此』,突然出現在世上。」

據此,可以看出勝賴在父親去世後這三年來的努力與經營成果。

「美濃守大人、昌景大人說出征前希望見主公一面。」正是整裝待發的當口,穴山梅雪上前如此稟報。

馬場美濃守和山縣昌景二人都是父輩以來的功臣。勝賴聽了之後,反問道:「兩位大人都做好出征的準備了嗎?」

「正在穿鎧甲。」

勝賴領會了梅雪的意思,面露略微放心的神情:「讓他們進來。」他同意了。

不久,馬場美濃守和山縣昌景二位將軍一同出現在了勝賴的跟前。「果不其然」,勝賴的預感沒錯。「昨天夜裡晚些時候收到出征命令後,臣即刻馬不停蹄地準備戰馬。但是這次跟平常不一樣,軍情評判也沒有,請問少主,此番出戰,勝算幾何?今日的我軍,決不能輕舉妄動啊!」

美濃守首先開了口,隨後山縣昌景也附和道:「已故信玄主公在世的時候已不知嘗過幾番西征的苦果。對方敵國是小國,但是三河武士也頗有三河氣魄,織田此刻正所謂得時者昌,並且他詭計多端,如果我軍貿然進攻,遂了敵軍的願,深入敵營的話,恐怕難以脫身哪!」兩人異口同聲般進諫。

二位將軍不愧是輔佐信玄的老臣,對勝賴的武略並未心服口服。他們甚至認為勝賴是個危險人物。

勝賴平日便已經察覺到這點。然而,無論是從他的性情還是年輕氣盛來看,他對二位將軍的「這幾年莫若固守為妙」這般保守主義的主張仍然無法認可。

「不,這決不是一次貿然的出擊。事情巨細,問大炊介即可。此次一定要拿下岡崎,進攻濱松,完成我們多年的夢想,我有信心。具體的,大炊介會轉告二位將軍。計畫縝密方可出戰。在此之前,對友軍也不可泄露。二位將軍莫以為此舉不妥。」

勝賴這麼說了一通,巧妙地回絕了二人的諫言。

馬場美濃守和山縣昌景的二位將軍已經面露不悅之色。

去問大炊介吧,這句話確實出乎二人的意料。

這麼重要的事情,竟然不同信玄的大將們商討,而去跟跡部大炊介之流草率決定,調動兵馬……二人面面相覷,呆立了一會兒。

隨後,美濃守又斗膽向勝賴進言道:「剛才,我們從大炊介大人那裡已經到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但不知少主的絕招為何?如果少主肯向我二人透露哪怕一點內容,我們二位老臣也可以抱著必死決心,安心出征……」

於是,勝賴環顧了一眼左右的人,「在這裡不可多言」,他拒絕了二人的請求。並且,附加道,「你們為我著想,我很欣慰。但是今天的大事我心裡有數。而且今天早上我已經拜見過御旗楯無 ,已經起過誓,我不可能再收回。」

御旗楯無!一聽到此語,兩位將軍即雙手伏地,對它從內心跪拜。

這兩件物品是武田家繼承下來的戰神靈魂的象徵。御旗指八幡太郎義家的軍旗,楯無是先祖新羅三郎義光所用的鎧甲。

無論什麼事情,只要在這兩件寶器前盟誓便無虞。這是武田家世代相傳的鐵律。

知道勝賴決然已在戰神前立過誓,二位老臣也就沒再繼續進諫。

正在那時,聚集兵馬的螺號已然奏響,出征的時刻迫近了,因此二位老臣也退了下去。

但是,雖然已經決心出戰,少主的安危依然讓他們憂慮。

於是,他們去了大炊介的陣前,「少主讓我們問你這次出征的詳細情況,究竟有什麼絕招,需要怎樣發兵?」他們問道。跡部大炊介支開邊上的人,揚揚得意地細述了一番。

他所說的機密計畫,指的是:家康的兒子德川信康的駐守在岡崎城的財務官,是個叫大賀彌四郎的人。那個大賀,很久以前就通過自己和武田家往來了,主公也頗為贊同。前天,來躑躅崎館的使者帶來了大賀彌四郎的密信。信上說「時機已經成熟」。起因是:信長在二月就已經去了京都,岐阜現在無人留守。並且此前信長圍剿長島門徒的時候家康並沒派出援軍支援,所以二國同盟之間的信義此刻已在感情上有隔閡,並不順利。

現在,甲府軍隊若以閃電之勢,出三河,攻至作手村附近,則大賀會在岡崎城做內應,策動城內叛亂,打開城門迎甲府軍隊入城。還可以殺了信康,將眾多德川的族人作為人質,如果再以此進攻濱松的話,濱松的將士會不斷乞降求饒,逃至同盟國。家康一定也會逃往伊勢或美濃避難。

「如何?是不是天賜福音啊?」

彷彿這一切全是自己謀劃的功勞似的,大炊介自鳴得意地說。

二人不想再插任何話。

從跡部大炊介那裡回各自部隊的途中,二人黯然地對視了一會兒,「……美濃守大人,我們都不願活著看到淪落的江山啊。」山縣昌景私語道,馬場美濃守也點了點頭,

「你和我,大限已至。不久我們就將戰死疆場,追隨先主其後,向先主謝罪,我們未能完成輔佐少主的重任啊。」隨後他皺起眉頭離開了。

說起馬場美濃守、山縣昌景,是信玄麾下多年來揚名周邊鄰國的猛將。

兩人的白髮,陡然間增加了許多。信玄死後,愈發明顯了。

甲山上新綠盎然,笛吹川的河水今年也迎著夏天熾熱的陽光,淙淙地奏著永恆的生命之歌。面對這別離的山河,有多少將士懷著「能否再與汝重逢」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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