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球

一年之中數座城堡相繼消失。

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舊的國家機構已遭到部分破壞,並且一部分地區建立了新城邦,湧現出新文化。

總而言之,如果時局如此,天下必定大亂。

在這個安定無望、風雨飄搖的歲月,人們絕沒有長出髀肉的閑暇。

長浜城下,命令已達。當然是織田信長下的,是再次征討越前的命令。

出兵的目的是:摧毀反信長勢力。

早在前一年,信長便消滅了越前的朝倉一族,越前早已成為他的統治區域,可是受戰後決策失誤的影響,民間的不滿情緒膨脹,也有人在煽風點火,於是一年未到,新佔領地的基礎受到破壞,這邊起義的火焰還沒熄滅那邊又點上了,並且全部打著反信長的旗號。

反信長勢力的主力很顯然是團結在一向宗門徒的武器、財力和信仰下的舊朝倉的餘黨。

從遠地對他們進行援助的,西邊有中國地區的毛利家,北邊有甲斐國的武田氏和越後國的上衫家等。

軍隊、外交、經濟等所有方面的策略都需要對這些國家隨機應變,全不是易事。

晚秋時節,越前的本山已被大雪覆蓋成白茫茫一片。

越過本山進入越前的信長軍主力,由丹羽五郎左衛門秀和羽柴筑前守守秀吉擔任。

起義很快被鎮壓下去。

第二年,在大雪困阻之前,他們凱旋而歸。

這年春天到來之時,已是天正二年(1574年)。

然後,這次征討一個月,越前範圍內又湧起一股暗流。

「棘手!……」連信長也不禁咂舌。可是他告誡自己切勿大動肝火,焦躁不安。

「我才不會中他們的詭計!」他這樣堅持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這段時間裡,信長最要緊的反而是完善內政,整飭軍備。他還向自己領土範圍內的臣民顯示未來的安定生活。

其中的手段之一是,他開始改建連通七國的大公路並著手架橋。這是條貫穿美濃、尾張、三河、伊勢、伊賀、近江、山城的公路。公路的寬定為三間 半,要求路兩邊種上樹木,同時廢除了多餘的關口。這樣,通商和一般性旅行都變得極其便利。

走在這條路上張望兩旁樹木的人已經認可信長為天下的主宰者。即使不認可,對他已然讚不絕口。

不論擁有如何無堅不摧的軍隊,即使擁有大片的被徹底征服的佔領地,普通百姓並不會因此馬上認為你就是永遠的主宰者。

他們擁有一個古老的習俗,即目睹治亂興亡的無常,並與土地一起見證強弓硬弩和精兵強將在一朝之間化為烏有。然而,如果那片土地建立起了深遠的文化,給百姓帶來實際利益和希望,那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謳歌現實。

在弓箭和大炮的聲音中依然能夠默默勞作的百姓,不啞更不聾。誠心地說,他們仍然想歌頌世界,歌頌現實。

信長在戰爭和破壞的輪迴中也常將此作為要緊事務。

一到夏天,信長又發出命令,命軍隊向長島進發。

長島征討,此番已是第四次了。並且前三次征討均以失敗告終。

第一次痛失弟弟織田彥七;第二次,即元龜二年時老將勝家負傷,氏家卜全戰死沙場;去年出征,折損了軍隊長林新二郎等眾多將士。長島是個讓他飽嘗苦果的地方。

對於這樣難纏的對手,信長曾說過:「之前我燒比睿山,嚴正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因此權且在等待他們的反省和悔悟。但是他們並沒有從迷惘中清醒過來,假借宗教之名蠱惑眾人,積聚暴徒,情勢愈發危急,並最終形成了當今天下的禍根。我是絕對不會饒恕他們的。」

看到他親自立於陣前時軍隊平靜的外表,從他的神情上看,似乎想起了過去的比睿山。

最終,六萬大兵整齊待發,織田家幾乎所有驍將全部上陣。

柴田、丹羽、左久間、池田、前田、稻葉、林、瀧川、佐佐等諸將都參加戰鬥,羽柴筑前守秀吉也率領一支部隊前來參戰。

八月二日,在一個如墨般漆黑的夏夜,大軍冒著風雨來到大鳥居城。

他們把緊閉城門不出的千餘個男女殺光,將大鳥居城燒成灰燼後,又徹底擊潰了小城和各堡壘。到第二個月中旬時,他們包圍了中江和長島二城,攻陷之後,放火燒城,城內二萬餘名慘叫的佛教信徒一個沒留,全被燒死。

此前,男女信徒沒有一人出來投降。

一支七八百名信徒組成的軍隊,頂著幾乎烤焦大地的炎炎烈日,半裸著揮舞大刀長槍從城中沖了出來。他們齊聲念著: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砍殺織田的將士,進行殊死搏鬥。

因此織田軍隊的損失並不輕。僅信長同族中,堂兄弟信成、伊賀守仙千代、又八郎信時等均戰死,織田大隅守、同苗半左衛門等身負重傷撤了下來,不久也撒手人寰。

此外,還有八百七十餘名將士戰死,負傷者更是多得樹蔭處都容不下。

犧牲很大。見過大世面的信長,所到之處,看到的全是雙方死傷者的光景。他幾乎要對天嘶吼。

日後,基本完成天下統一,君臨安土城時,雖然信長又過上了奢華的日子,可在俯察英雄內心時,他深深感到:「我能泰然面對只為了自己一個人的榮華、只為了自己那麼狹隘的慾望而做出那麼大的犧牲嗎?」

如果單純是滿足物慾,信長已經是七國的領主,或許已經足夠了吧;如果是貪圖榮譽和虛名,他現在也能對京都掀起一場運動;如果想一掃領地內的不安情緒,或更保守,或更妥協,他的手段多種多樣。

為了實現他的願望,無論如何也必須忍受犧牲。英雄的苦衷也便體現在此處。然而,要說他真正想要得到什麼,不是破壞,而是建設,建設他理想中的制度和文化。

百姓們沒見過信長,也不了解他的生活與秉性,但是最近殿上的公卿之間流傳開了有關信長的謠言:

「信長。那人不過是一個鄉巴佬兒,連飯菜的味道都不知道吧。」

「和拆東西的木匠一個樣兒,破壞起來迅猛至極,卻不見其建設。」

很多人在暗地裡用如此敗壞信長名聲的口吻謠傳,可事實上,他們不久便在京都城內見識到了並非他們所言的信長。

平定長島後,為了剷除多年盤踞於東海道至伊勢的心腹大患,第二年,也就是天正三年的二月二十七日,信長開赴京都。

他命令七國改建的公路也早已完工,能直達京都。

路兩旁種上的樹木也長勢喜人。

「可惜了。攜一代弓弩入京都,受自我私慾驅使,荒廢了城池,後來又棄城而逃,不久便在粟津凄慘死去——這是武士之家的教訓啊。我不想做第二個他。」

這種話,信長經常對隨行的人說,作為對自己的警戒,同時也警示部將。

他說的或許正是木曾義仲吧。義仲的弱點大體是武士的通病。不,是每個人得意之時容易墜入的陷阱。信長自己必定也漸漸地在反省這種危險。

櫻花三月,入京都當天,他便進宮面見天皇陛下。向天皇請安後,即日歸來,擺開陽春大席,宴請入殿的公卿大臣。

並且,他還奉送了許多金銀珠寶給這些公卿。他想,在這些戎馬倥傯的年月中,不被眷顧的名門望族,窮得叮噹響。他們怕窮,所以見到這些財物的時候,天皇左右的朝臣及佐政的重臣的氣宇與自傲會全部消失。

不僅是財物,信長還想藉此向他們宣揚自己的氣魄。之前他婉拒了朝廷的任命,這次他主動要求任參議,授從三位。

另外,據秘密上奏,他得到許可,可接收南都(今奈良)東大寺中秘藏的蘭奢待這一名香。

這段香木是聖武天皇時代從大唐傳來的,後被正倉院封存,如果沒有得到天皇御旨,任何人連看都不能看一眼。

蘭奢待。

這個名字中隱含了「東大寺」三個字。天皇授予此香木者,從足利義政以後只此織田信長一人。

然而,拜受此段香木,需要舉行盛大隆重的儀式。

欽差大臣、南都的民眾全都要列隊,信長出來拜受。當天的奉行官是塙九郎右衛門、荒木攝津守、武井夕庵,此外還有柴田、丹羽、佐久間、蜂屋兵庫守等。無論是行裝之壯觀,還是列隊之莊重,均讓人嘆為觀止。

辰時,開啟秘藏。名香藏於六尺長的帶蓋長箱中。

「這是畢生的回憶啊!」君臣,甚至連隨行的護衛也被允許觀看,以作為流傳後世的佳話。

接著,香木的一頭被取出——大概一寸八分長,信長拜受。

只為了一段一寸八分的香木便要舉行如此盛大的儀式,無論是奈良城,還是附近村鎮的伽藍、名所,都被從周邊國家聚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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