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虎與虎

湖畔之城日漸厚重。長浜城內,燈的數目似乎在一夜夜增多。

此處風俗淳厚、物產豐富。並且有一位賢明的城主主事,因此,城民無不感慨:安居樂土,此吾之謂也!

城內之話姑且到此。

因為豐臣秀吉的幸福全寄托在家人身上,而且,他作為一城之主,手下文韜武略諸臣,悉數倶備。

所以先了解他的家族及其臣子也未必無益。

首先看他的家族。

上有母親,另有賢妻,而且最近新添一位男丁,被喚作於次丸殿下。

但是於次丸既不是正室寧子所生,也不是秀吉與別的女人所生,而是他經常聽領主織田信長說自己和寧子兩人沒有子嗣未免孤單,因此才將信長的四子收為養子。

秀吉的弟弟,當年還在中村的茅屋內牙牙學語的他,如今已成長為一位威風凜凜的武將了,他現在的身份是羽柴小一郎秀長,輔佐家族的基業。

另外,還有小舅子木下吉定。與此相連的親戚當然也算在內。

重臣中有:蜂須賀彥右衛門、生駒甚助、加藤作內、增田仁右衛門,稍年輕的家臣有:繼承父親名號的彥右衛門的兒子小六家政、大谷平馬吉繼、一柳市助、木下勘解田、小西彌九郎、山內一豐等,可謂人才濟濟。

更具活力、喧嚷、熱鬧非凡的當屬小姓組(江戶幕府及各藩的純軍事組織)了。

這其中便有:福島市松、加藤虎之助、仙石權兵衛,還有很多未知出身的武士。

他們經常打架。誰也不會上前制止,只是坐山觀虎鬥。人們經常可以目睹體態碩大的福島市松等人鼻掛紅彩、用紙塞住鼻孔走路的樣子。

誰也不會問究竟出了什麼事。

他們正是為了成為一名優秀的武士才居住在這座只有武士的城裡,這點與住在學校集體宿舍的學生們別無二致。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大家都會一擁而上。至於是非曲直,日後自然會見分曉。

這夥人中,虎之助最近突然變老實了。無論同齡的無名武士在玩什麼,他總是擺出一副「與我何干」的架勢,中午完成內侍的任務後,他便抱起書迅速地躥到城裡去。

「這傢伙開始有點臭美了啊。最近都開始抱起書本來了……」虎之助經常被這麼嘲弄,可是他這段時間並沒像之前那樣勃然大怒。通常只是付之一笑,然後快步離開。

市松也與他性格不合,「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真讓人討厭。」他經常用這麼蠻不講理的說辭,煽動年紀稍小的小姓組武士。

虎之助今年十五歲。從去年開始,他就一直在兵法家冢原小才治的府上聽課。據說小才治是同姓的劍豪冢原土佐守的外甥。總之,當時還沒有出現道場這類場所,因此學生既可以從一位老師那裡聽到兵法的講習內容,也可以學到槍術、劍道以及武士的禮儀和戰場訓示的心得等各種內容。

今天也一樣。

虎之助聽課回來時,已經接近黃昏了。夕陽的影子紅燦燦地映射在豆腐鋪和布匹鋪的屋頂。其中一個鋪子前,黑壓壓地聚集著一群人。

「發生什麼事了?」

虎之助停下了腳步。

於是,聚焦在那個屋檐下的人群「唰啦」一聲把店鋪前方給讓出來了。

有個孩子摔倒了,跑不動。有位老婦人被撞倒在地。還有個抽泣地躲在人群中的女人。

「閃開!這麼多人圍在這裡,有什……什麼好笑的?」

這裡是個酒鋪。

有個醉漢一手拿著酒壺跌跌撞撞地從酒鋪晃了出來,彷彿草叢中閃現的大虎。

醉漢臉的一側有處酒杯形狀的斑禿。一看便是嗜酒的標誌,看一眼後便可以讓人銘記在心。

他是長浜城的下級武士隊長木村大膳手下的一名武士,也不知道從哪裡弄了個名字,自封為市腳之久兵衛。

但是,城裡的武士可不用這麼複雜的稱呼。

要說是「禿久」或者是「虎久」,可謂無人不曉。「啊,是那個下級武士呀!」

他之所以出名,並不是因為斑禿的緣故,而是他一旦喝了酒就會性格暴躁。

儘管如此,「我不能出人頭地,全怨有這嗜好。要是改了這毛病,哪怕是做五百石七百石的武士也不在話下。」他自己經常這樣大放厥詞,但事實上,要說到力氣,連蹩腳的武士都比他強。

他也會咄咄逼人,說自己在戰場上戰功顯赫。這話倒不是危言聳聽。

其原因就是,無論做什麼,隊長木村大膳都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重用他。

另外,即便是城中的奉行 ,也只是聽聽嘮叨而已,

「又……又是禿久?」一次也不曾教訓過他。

這既是由於奉行了解他的戰功,也是出於對隊長木村大膳忌憚的緣故。

因此,這隻老虎便揚揚得意,動不動就拿他側臉部的酒杯狀斑禿炫耀。

「這個嘛,一看就知道不是娘胎裡帶出來的。是那次洲股戰役中,在齊藤方的涌井將監這個地方,碰到了敵人八十名騎兵武士,就在那個河灘上,我正要去搶那廝的長槍,誰承想他突然刺向我。在躲避的時候,我被長槍蹭掉了一點肉。現如今,這塊傷疤成為我這個美男子美中不足的瑕疵了。你們竟然還笑?哼,笑我的傷疤嗎?打仗的滋味嘗過嗎?你們這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傢伙!」

剛才也是這樣。在酒館正吃著酒呢,突然撒起瘋來,揍了酒館的夥計一頓,還把上前道歉的老婦人的手反綁在背後,正想從後門逃跑的店老闆也被他抓了回來,老闆被要挾著倒酒。這廝借著酒興,又開始吹噓他的光輝往事。

聽說附近的人都聚焦在門口看熱鬧,也不知什麼原因咯咯地笑了起來。可是這隻老虎是位別人一笑他立即動怒的人,所以這時他咆哮著站了起來,突然撥開人群,出現在了門前的馬路上。

當然,此時的他已經腳步遊離,女孩也能趁勢溜走,沒有一個人落在禿久手裡。

可是,他眼前還孤零零地站了個剛才沒逃跑的男孩。他就是虎之助。

禿久愣了一下,朝他走了過去。他心想:這兔崽子不逃嗎?可是眼前的小孩一步也沒挪。一定是發怒了。

「小鬼,你是什麼人?」

禿久濃重的酒氣沖向虎之助,他一邊皺眉,一邊答道:「御城內的虎之助。」

「什麼?你叫虎?」

他故作嬌態,向下瞥了一眼對方矮小的個頭。他身材雖小,卻有一雙燈籠大的眼睛。在禿久還在盯著虎之助的大眼睛時,虎之助反而對他怒目而視。

「哈哈哈!這真是奇遇啊!」

禿久倏地轉過身去大笑起來。然後像手托酒壺似的,雙手捧著虎之助的臉。

「你也是虎啊。我也是大虎。我們是兄弟喲。」

「我可不!」

「別這麼說。」

「臟死了!」

虎之助把禿久湊過來的下頜奮力推開。奇怪的是,平時一向易發怒的禿久這次並沒有怒氣衝天,而是拽起虎之助的手腕,

「喝一杯吧。為兄弟情分乾杯!」

禿久要把他拉到那家酒館的屋檐下。虎之助卻掙扎著不去。不知是禿久抓漏了他的手,還是禿久失了腰力,兩人就那樣你來我往地僵持著。

虎之助一是沒多重,再者由於對方是位有名的大力武士,他還是被一點點拉到酒館的屋檐下。一直注視著他們的旁邊的男女老少們喧嘩:「哎呀,哎呀,好可憐哦!」

「孩子,快逃吧!」

「怎麼辦哪?竟被那隻老虎逮到了。」

大家雖然在七嘴八舌說個不停,可是囿於這隻老虎的厲害,也只好望洋興嘆。

然而虎之助的臉色卻絲毫未變。

他把一隻手抱著的書扔進酒館內後,說道:「還不住手?」

嘴也噘成了八字形,一再提醒禿久。

「我都說讓你來了!過來!」禿久一個勁兒地拽虎之助的手腕,虎之助扭動著身子,空出的左手抽出了身上的短刀。

「啊……你這個畜生!」

一見到刀,禿久熟透了的柿子般的臉瞬間「唰」地由紅轉青。也不知怎麼被砍的,他的一隻胳臂就那麼滾落了下來。

不用說,鮮血直涌。或許是沾了酒氣的光,血量很大。虎之助從胸到和服裙子也全沾滿了血漬,令在場觀戰的人驚恐萬分。

「豈有此理!」

禿久猛撲上去,短刀嗖的一聲飛走了。一個龐大的身驅和一個瘦小的身體立即撕打在一起,在泥土和血跡中一上一下打著滾。

即便再驍勇的禿久,這回也如沒了牙的老虎,失去了一隻胳臂,也便失去了平日里的威風。再加上出血不止,眼見貧血了,他精疲力竭地被虎之助壓在了身下。

「你這個羽柴家的敗類!軟弱無力,還無惡不作的傢伙!」

虎之助一邊這樣吼著,一邊用拳頭把禿久揍得眼鼻都沒了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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