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樂在此處

春天的早晨,湖水微微映著紅色的朝霞,四周仍是霧靄繚繞,山色昏暗。

「大人醒了,醒了。大人醒來了!」

長浜城內的牆壁還是嶄新的。一大早,便有人來掌燈了。

堀尾茂助負責昨夜的值班,他從秀吉的卧室旁邊沿著值班房間和侍童的房間一直喊著,一直走到走廊正面。

各個房間里都有人在準備起床。大家嘴裡都在念叨著:「真早啊!」

虎之助也已經起床。他七歲的時候,被母親牽著手,第一次帶到了洲股城,當了九年的侍童,今年已經十五歲。

最近,他已經趕上前輩市鬆了。福島市松已年過二十,但卻經常被年紀比自己小的虎之助叫醒。

「市松,你真是的——老爺已經醒了啊!」

市松驀地爬起床,但所謂春眠不覺曉,他一邊揉著迷離的眼睛,一邊說道:「天還沒亮啊,你就跟麻雀一樣,一到天快亮就叫個不停,別慌啊。」

「那你就繼續睡怎麼樣?老爺已經起床了,在做事呢。」

「真的?」市松不得不穿上了衣服。

「為什麼今天早上起這麼早?看,天上還有月光呢。」

「就算這樣,車隊到長浜的時間,不是定在中午的時候嗎?」

「計畫是這樣,但他心裡肯定等不及了,所以睡不著了吧。」

「有這回事嗎?不管是哪場戰鬥,主將都沒有不睡覺啊。」

「這不是一回事。市松你是個不孝子,哪裡明白老爺的心情啊。」

「你這小子,大清早的就這麼狂!」

市松說著,用眼睛瞪著他,但對虎之助來說,這種眼神不大見效。

秀吉雖然人比較懶散,不修邊幅,但卻喜歡泡澡。

一有機會他就去泡澡。即使是在戰時,遇到長期作戰的時候,他也讓人在野外挖個坑,在坑裡鋪上桐油紙,將熱水倒滿坑,進去泡澡。

「這個露天澡堂真舒服,泡在熱水裡,看著藍天和飛鳥的肚皮,真是愜意啊!」

不愛泡澡的人,不明白這有什麼好。想來,他的入浴愛好不是因為好打扮或者是潔癖,而是因為年少時四處漂泊,身上遍是污垢,有時甚至兩三個月都沒有機會泡個熱水澡,所以等到他的身份足以達到輕鬆泡澡的時候,當年的慾望在得到滿足的基礎上,就演變成了一種「喜好」,成了他的習慣吧。

今早他一起床,便來到了浴室。

鸕鶿在淺灘上叫著。早上起來泡澡雖然是他的喜好,但四周的環境卻有些嚇人。

「於福!於福!」他在浴池中喊道。

於福就是那位碗鋪的落魄公子,兩三年前在湖畔做壯工時,被秀吉救起,之後便在橫山城內負責燒制茶碗。

他雖然身為武士,但卻只會燒制茶碗,這未免顯得太過無能。於是秀吉幾次讓他到戰場上撿幾個首級回來,但他嚇得連連擺手。周圍人故意逗他,說要把他硬拉到戰場上,結果他不停地求饒,就差沒哭出來。因此雖然年過四十,卻成天被侍童組的虎之助和市松他們嘲笑,說他是個膽小鬼。秀吉覺得他很可憐,便把他從院子里調走,安排他到不怎麼和人打交道的浴室里工作。

「您在叫我嗎?」

「是於福嗎?衣服,衣服!」

「我正在給您準備剃刀。」

「臉嗎……算了,我出來後再剃吧,快把衣服遞給我!」

「您這就出來了?」

於福急忙將衣服抱來。他是個天生的老好人。他慌忙繞到秀吉身後,替他擦背和腳,連指甲都擦得乾乾淨淨,然後又打開木門,蹲在旁邊。

「喲,天晴啦,天氣不錯啊。」

秀吉一個人大聲地說著,走到了外邊。

侍童虎之助和市松二人,捧著他的佩刀等在門口外邊。

「你們剛起來?」

「是……睡了一會兒懶覺。」

「沒事,今天我起得早。剃鬍子吧,市松,把鏡子舉起來。」

「是。」

市松將鏡台放在寬敞的客廳的角落裡,秀吉讓他將鏡台移到更亮點的窗邊。

書窗上映出了紅紅的朝陽,照得鏡子上閃閃發亮,但秀吉絲毫不在意晃眼,他咧著嘴,開始剃臉上和下巴上的鬍鬚。

他屬於體毛較多的人,但是下巴即使幾天不剃也不會長出鬍鬚。現在看上去還沒有長齊。雖然他的精神已經成熟,但肉體還沒有發育完全。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有時會表現出幾分稚氣。不管年紀多大,總有些不太像成年人的地方。

「好了,剃刀可以拿下去了。這次是頭髮。市松,你到我後邊,幫我把頭髮紮起來,鬢角沾點水。」

「借您的發簪一用。」市松說著,坐到了主人身後,將秀吉的鑲金髮簪拿了過來,在盛水的盤子里蘸了一下,接著撫摸了一會兒秀吉的頭髮,說道:「這樣可以嗎?」

「可以,可以。」

「要不要把髮根綁得再緊一點?」

「不用了,綁這麼緊,眼角都要吊起來了,這樣就行了。」

「大人。」

「什麼?」

「您只有今天天還沒亮就醒了,而且還梳理打扮,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兒,大家都感覺很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很正常啊。今天可是我和日本第一的戀人見面的日子啊。」

「哈哈哈,大人您還顯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哈哈哈。」

「市松,你笑什麼?」

「不過……不對,聽您這麼一說,夫人想必很開心吧。」

「你以為我是說我的妻子?寧子是排第二位的啊。」

「第二位是什麼意思?」

「我說的第一戀人是指我的母親,明白嗎?」

「啊,原來這樣啊。」

「我要是蓬頭垢面的,我那天生操勞命的母親,肯定會擔心我這個兒子吧。看到兒子勞累,新城再壯麗和宏偉,也只能讓母親更加擔心,就算住在這裡,她也不能發自內心地開心。」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是這樣想的……」

市松俯身行禮,接著將秀吉面前的鏡台搬走了。然而,捧著佩刀、孤零零地坐在秀吉身邊的虎之助,看上去要比市松聽得更加入神。

秀吉看著他,喊道:「阿虎!」

「在!」

「你也很想念故鄉的母親吧。」

「不想。」

「為什麼?」

「因為我還沒有建立像大人您這樣的功勛啊。」

「嗯……這傢伙凈說些好聽的。」

他看著虎之助的身影,說道:「對了,我聽說長浜城下有個叫作冢原小才治的兵法家,過幾天你去冢原的道場里讀點書吧。好好努力,學點東西!」

虎之助看上去很開心。這時,貼身侍衛們將早茶搬來了。可能是秀吉洗完澡有些口渴,馬上喝了起來,但好像又想起什麼似的,說道:「給我淡茶。」

他的家中還沒有茶藝師。他感覺不需要這類閑人,所以一直沒有招。然而,他在小谷城裡,坐在茶室中,看到那個上面印有和自己十分相像的猴子底紋的鍋之後,就感到茶道是個極好的事情。一旦有了這樣的感覺,他就馬上熱衷起來,這就是他的性格。

「好……淡茶,明白了。」

也不知道是誰泡的茶,因為沒有懂這行的人,所以肯定是侍衛中略懂茶刷拿法的人嘩啦嘩啦地攪出來的茶。

雖然如此,秀吉還是十分滿意。他幾次看過主公信長的做法,只知道如何拿茶碗,如何對茶碗行禮。

「啊,好喝!」他大大咧咧地喝完茶,端詳起捧在手心的茶碗。

「這個是於福在橫山城的院子里燒的茶碗啊。」

「正是。」侍衛答道。

秀吉一會兒將茶碗的底翻過來,一會將它放在地上,入神地欣賞著茶碗。

「有意思。看來他還是有他的天分的。把於福喊過來,於福!」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

不久,負責浴室的於福戰戰兢兢地過來了,剛一坐下,秀吉就說道:「你今天就不要在浴室幹活了,那種活兒看來不適合你的天性。」

於福小心地睜大眼睛,看著秀吉的臉。

原來他以為自己有什麼失誤之處,導致自己的工作被撤了。他那怯懦的眼神中已是淚光閃閃。

「唉,你這個怪人,傷心什麼啊?我沒有責怪你。我是突然發現了你的天分,所以想趁你還沒有忘記,幫你指條明路。快把硯台拿來!」

「是。」

侍童來到秀吉面前,放下了硯台。秀吉拿起一張白紙,隨意地寫起信來。他的措詞有點奇怪,文風也極為幼稚。

接著,他順手從盛文具的盒子里掏出了一些錢,和書信一起交給了於福。

「你拿著這個,到泉州的堺市去吧。錢用作路上的盤纏。信是寫給堺市的千宗易的,你見到千宗易之後,再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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