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未來的女性

城牆的一方,升起了巨大的火柱。奔跑中的長政,下意識地用一隻手擋住了臉。燃燒的木片,像長了火焰的翅膀一般,隨著火熱的旋風從他的臉邊掠過,朝著身後飛了過去。

「大人,大人!」

「我跟您同去!」

侍童淺井於菊、河瀨丹三、肋坂左介等跟了過來。

「於菊,袈裟帶了嗎?」

「帶來了。」

「拿過來!」

長政拿起袈裟,輕輕披在了鎧甲上。

濃濃的黑煙沿著地面四處瀰漫。大勢已去。城內已經衝進號稱一號隊、二號隊的先鋒隊。

火燒到了本丸的房屋處。火焰沿著屋檐下的導水管迅速地蔓延開來。長政看準了潛入附近的一隊鎧甲士兵,喊道:「是敵人!走!」他突然從側面發動襲擊。

赤尾新兵衛、淺井石見,以及其餘侍衛和族人,都跟著他向敵人沖了過去。

火焰之下,黑煙之中。鎧甲叮噹作響。槍與槍、刀與刀之間互相撕咬,咆哮,轉眼之間,大地上只留下死傷的士兵。

據說,一半的城兵都跟隨長政進行了果敢的戰鬥,最後都壯烈犧牲了。

還有一半人,受傷或者失蹤。被俘和主動投降的人極少,從這點來看,小谷城的潰敗和越前的朝倉以及京都的將軍家的敗亡不能相提並論。可以說信長當初將他選為妹夫,絕非失誤。

當天夜裡,藤吉郎和藤掛三河守他們,費盡心力才將市夫人還有年幼的孩子們從戰火中救出,其疲憊程度甚於披掛上陣。

攻城的士兵們如果能花上一個半時辰等他們出城,他們就不必如此費事了。無奈走出本丸之時,城內已是一片火海和肉搏戰場,單是保護四名兒童出城,就已經頗為困難。

最小的公主還未斷奶,由藤掛三河守背在鎧甲上,次女初姬,由監護人中島左近背著,萬壽則由小川傳四郎直接綁在背上。木下藤吉郎也將背對著年齡最長的茶茶公主,說道:「來,我背你。」但茶茶卻不樂意,怎麼也不願離開母親身邊。

市夫人也不願和女兒分開,她抱著女兒蹣跚地走著。藤吉郎分開二人,說道:「您可不能受傷了。看在長政大人曾交代過我的分上……您就把孩子放到我背上吧。」

他無暇說些溫柔的話語來安慰她,語言雖然客氣,但語氣卻很嚇人。市夫人抱起茶茶,放到了他的背上。

「大家都準備好了嗎?請一定不要離開我身邊,市夫人,請把手拿來……」

藤吉郎背著茶茶,伸出一隻手拉著市夫人,跑在了前頭。

市夫人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跑了起來。但她被藤吉郎牽著的手卻悄悄地躲開了。

她身為一名母親,心中一邊惦念著前後孩子們的安危,一邊在人間地獄般的環境中發瘋似的奔跑起來。

信長將大本營從虎御前山陣地推進到北邊的上山田,他凝視著幾乎燒盡小谷城正面的火光。

三面的山和山谷間都是一片通紅。城池如同一座巨大的熔爐,喊殺聲如同沸騰的鐵漿發出的聲音。火光漸漸暗下去時,信長感覺一切都將結束了。他感嘆道:「這個笨蛋!」妹妹的命運讓他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信長在看到比睿山上全部的僧院和僧俗人等的無數生命時,眼中充滿冷漠,但此時卻飽含淚水。

因為他這次失去的是他唯一的妹妹,和比睿山的屠殺不能相提並論。兼具理智和本能的人,都會存在這種矛盾。

然而,對信長而言,火燒比睿山,其中有著他宏大的信念。他奪走了如此多的生命,但那將讓更多的人擁有長久的幸福。簡而言之,這是一種出於大乘信念的行為。

淺井長政則不具備這樣的信念。長政只是為小乘的義氣和感情而戰,同樣,信長的戰鬥也不得不淪落到小乘的境界。可以說,只要長政能拋棄小義,理解信長的大義,局面將豁然開朗。他對長政自始至終都採取了寬大的政策。

然而,寬大也是有限度的。今夜,即使他想原諒對方,手下的將領們也不能忍受。甲斐的信玄雖然已經死去,但其他的豪強依然健在。而且風聞信玄的兒子武田勝賴的才能更勝其父。

長島的門徒軍也絕未衰微。他們只是在等信長挫敗的時機。遠方的越前可以一鼓作氣拿下,北近江的一小塊地方,居然如此費盡周折,這隻能說是非常愚蠢的戰術。

在軍事會議上,面對眾將領的勸諫和進言,信長無法說出自己這樣做是因為怕傷及市夫人。

於是,他將最為深知自己愚蠢一面的藤吉郎作為「僅限今天的使者」,派入了城內。白天的時候,他還收到了成功的信號,但從天黑等到深夜,卻依然杳無音信。

「是不是中了敵人的計?」

「看來是遇害了。」

「敵人肯定是謀劃著要乘虛而動吧。」

攻城的眾將領都義憤填膺。懷疑之下,眾人步步逼近城池,開始了罵戰。大約到了傍晚時分,形勢已經處於一觸即發的危險局面。

信長也感覺已經再無希望了。於是他最終下令發動總攻。

然而,如此決定之後,想到自己犧牲了藤吉郎,感到痛恨不已。這種痛恨的感情又加到了市夫人身上。信長覺得自己給了她那麼好的出城機會,但她卻不予珍惜,所以信長出於骨肉親情,對她的堅貞無法給予稱讚。

這時,一名身著黑色綴繩鎧甲的年輕人扛著長槍從一頭沖了過來,槍尖幾乎都要碰到信長了。

「啊,主公!」

他猛地站住,氣喘吁吁地喊道。

「退下!」

「把槍拿到身後去!」信長周圍的人瞪著他說道,年輕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剛剛,我主藤吉郎回來了。他平安無事地出城了……」

「什麼?藤吉郎回來了?」

「是,是的!」

「一個人?」信長迫不及待地問道。

年輕人似乎這才注意到自己沒有說完整,於是慌忙補充道:「從城內出來的還有市夫人,另外還有幾位少主,他們都綁在淺井家的三四名監護人的背上,一同……」

「啊?」信長晃動了一下身體,接著問道,「你沒看錯嗎?親眼看到了?」

「我等數人在半道上負責護衛大家,從燒毀的城門處,拚命衝到了城外。大家都極為疲憊,故而帶領大家到安全的地方先去喝點水。」

「……嗯,是嗎?」

「我主藤吉郎吩咐說,此刻主公想必一定非常悲傷,所以讓我馬上前來稟報,於是我便匆忙趕來了。」

「是嗎,啊……」信長口中反覆念叨著。

「那,你是藤吉郎手下的人吧,你叫什麼?」他問道。

「我是侍童頭目,堀尾茂助。」

「有勞你前來彙報了,休息一會兒吧!」

「謝主公!不過現在正是戰鬥之時,事情既然已經完成,那我便告辭了。」

茂助說完,便轉身就走,衝進了遠處的陣地中。

「真是……皇天保佑啊。」信長身邊有人重重地嘆息了一聲。說話者是柴田勝家。

丹羽、蜂屋和佐久間等眾將領也祝福道:「沒料到有此幸事,主公想必也很滿意吧。」

這其中,也暗藏了另一種心情。他們有人忌妒藤吉郎的功勞,有人曾勸說信長放棄,提早發動總攻。

不過,信長的歡樂是難以抑制的。他愉快的心情馬上讓整個軍帳充滿了喜悅。當大家還在想著如何表達祝賀之意的時候,世故的柴田勝家對信長說道:「我去那邊迎接他們吧。」

得到了信長的許可,他帶著隨從,火速下山而去。那裡有處陡坡,遍布石子。

不久,信長等待的妹妹,在藤吉郎一干人等的護送下從山坡下來到了信長所在的高地。一小隊士兵在前邊舉著火把引路。

藤吉郎背著茶茶,從後面氣喘吁吁地走了過來。

在火把的光亮下,信長首先看到的是藤吉郎額頭閃閃發亮的汗水。

接著,敵軍的老將藤掛三河守及負責監護的人各自背著少主走了上來。

信長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些孩子,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

柴田勝家隔了大約有二十步路,從後面跟了過來。他身穿鎧甲的肩膀上,搭著一隻白色的胳膊,那是市夫人的胳膊。

她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雖說是敵將的夫人,但畢竟是主公的妹妹,拉著部將的手是有失禮儀的,所以勝家特意讓她將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一步一步地登到最高處。

「到陣地了……阿市大人,兄長大人就在您的眼前。」

勝家來到主公面前,輕輕地將她的胳膊從肩膀上放了下來。

阿市回過神兒之後,又繼續哭泣起來。

女人的哭聲,瞬間讓整個戰場都安靜了。周圍的將領們也感覺十分難過,然而只有信長,不知為何卻突然現出極不痛快的神情來。

他如此深愛著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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