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武士聚會

藤吉郎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間八十多平方米的大廳里。

藤掛三河守將他帶到這裡後,讓他在這裡稍等一會兒,便離去了。已經過了一個半時辰了。

「好漫長啊……」

藤吉郎感到很無聊。空無一人的大廳里,格子天花板上暮色漸濃。

室內雖然昏暗到可以點燈了,但朝外面看去,只見城外遙遠群山的曲線已經被晚秋的落日映成了暗紅色。

他的面前擺著一隻盛點心的高腳容器。裡面已經沒有點心,只剩下紙片。

終於,傳來了腳步聲。

來者是前來撤走茶碗的茶道師。

「目前正在據守城池,所以什麼也沒有,不過主公吩咐要為您來份晚餐,所以我馬上給您上點兒便飯。」

茶道師安撫了一下客人,然後點起了兩處燭火。

「不用了,這種時候,不必張羅晚飯。我倒是想麻煩您去喊藤掛三河守過來,我想拜見一下他。」

「明白了。」

茶道師離開之後,三河守馬上就從裡屋出來了。還沒過兩個時辰,他卻像老了十歲一樣,身影顯得毫無氣力,從眼角能看到哭過的痕迹。

「哎呀,真是失禮了,把您一個人晾在這裡這麼長時間……」

「看您這話說的,這種平日里的禮儀,您真的不必在意。不知長政大人如何了?另外,他與夫人和少主們都已經道過別了嗎……這個讓我擔心,天色也不早了。」

「您說得沒錯,之前,長政大人雖然說得很果斷,但要向夫人少主告別……畢竟……」

老將低著頭,用指頭按住了眼帘。

藤吉郎感到眼眶發熱,不知將目光放在哪裡才好。

「……特別是市夫人,說無論如何也不願離開丈夫身邊,不願出城回到兄長信長那裡……情意綿綿,戀戀不捨。」

「嗯,這是人之常情……」

「市夫人也和我說了些話。她說自己在出嫁之時,就做好死在這座城裡的思想準備了。茶茶大人他們雖然還年幼,但對母親的悲嘆和父親的言辭也已經略略理解一些,幾個人都和母親一同哭泣著,問為什麼必須和父親分別,為什麼父親必須得死……木下大人……在下多有失禮之處,請不要見怪。」

三河守用白紙遮住了臉,一邊咳嗽一邊俯身哭起來。

君臣情深啊,藤吉郎想到。何況他又深知長政的內心想法以及市夫人的悲傷,於是本來就容易流淚的藤吉郎,突然之間淚水奪眶而出。他使勁地抽著鼻涕,轉臉看著天花板。

然而,他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重大使命。他警告自己不可為了個人感情而延誤了使命,他擦乾淚,說道:「在下雖然約定等候一段時間,但不能再無限制地等下去了。在下希望能確定一下告別的時間,具體是到幾時?」

「可以,那麼,請允許我來定個時間吧,請等到今夜亥時。到了亥時,我一定將母子幾人送到城外。」

藤吉郎沒有拒絕。儘管如此,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城外的友軍正在全軍待命,根據長政的回覆,來決定是否要在今天日落前攻下小谷城。雖然白天時,藤吉郎已經在城內用小旗向城外的友軍傳達了「成功救出」的信息,但時間已經過去太久。

身處城外的織田軍將領們,無法知道事情的進展,他們有著各種想像,他們在軍帳內各持己見,爭執不休,而主公則困惑不已,藤吉郎彷彿親眼看到了這一幕。

「……這個嘛,可以理解。那麼我就等到亥時吧,請淺井夫婦好好道別。城內安穩就交給我藤吉郎好了。」

聽到藤吉郎痛快地答應了這一要求,藤掛三河守才再次回到了裡屋。此時夜色已深。

侍童和茶道師默默地來到藤吉郎面前,接著又離開了。這些飯菜和酒在戰場上難得一見。

「各位很忙吧,如果方便讓我一個人的話,請把酒壺飯盒之類的就放在這裡吧。」

藤吉郎屏退僕人,開始自斟自飲起來。薄壁的塗漆酒杯里傳來一陣沁入身心的秋意。

雖然飲酒,卻毫無醉意。他只覺得寒氣逼人,酒中有一種苦澀的味道。

「唉,這酒應該還是很好喝的……這種情況也是對人的考驗啊。死去的人和倖存的人,到底相差多遠,可以說只是一瞬間吧……如果從漫長的數千年的時光來看的話。」

他努力想要開懷大笑,但每喝一口,都感覺酒涼透了心脾。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抽泣聲讓他感到非常壓抑。

市夫人悲泣的樣子,長政的表情,還有孩子們天真無邪的面孔——藤吉郎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像裡屋的情景。

他本來是個愚鈍之人,這種愚鈍一旦發作起來,雖然是別人的事情,卻讓他有放聲痛哭的衝動。

「……如果我是淺井長政的話,該怎麼辦?」藤吉郎想到。

然而,他這樣一想,內心卻頓時豁然開朗起來。他想起了自己總和妻子寧子說遺言——這是武士的宿命,身為武士,不知何時何地,就會死於戰場中。如果我戰死了,你就嫁到別家吧,如果你還不到三十歲的話。不過,年齡過了三十歲,就缺少姿色了,因此難以再續緣,不過人會通情達理,對人生和人也具有辨識能力了,所以要是你過了三十歲,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過自己認為好的人生吧。我既不說要你嫁人,也不說不許嫁人。另外,如果你在這期間生了孩子的話,無論是年輕還是上了年紀,都要圍繞著孩子來考慮將來的道路。不要沉湎於女人那綿綿不絕的牢騷。無論何事,都要以母親的身份來考慮,從母親的角度來選擇!

「是啊,思考別人的事,反倒更加痛苦。這種情況對武士來說並非罕見。市夫人當然應該活下去,而長政在此死去,也算是壯烈犧牲了。」他自言自語道,接著又吞下了一口酒。這一杯,他終於感覺到一些味道。

不知何時,藤吉郎睡著了。不過他並未躺下,而是坐著睡著了,就像坐禪一樣。他打著瞌睡,時不時地點著頭。

他是個睡覺高手。拚命工作的人,需要比一般人更快睡著。

當他身處逆境時,留心不要睡著,但隨著在戰場上的歷練,他已經可以隨時隨地睡著,要睡多久便睡多久。

不一會兒,傳來了鼓聲,他立即睜開了眼。

飯菜和酒水不知何時已經被撤走了。屋內只有燭台的光亮。

「睡了很久嘛……」

他感覺自己的頭腦很清爽,身上也不再有疲勞的感覺,所以馬上明白自己睡了一個很長的覺。與此同時,他依稀感覺到一種愉快的心情。打盹兒之前,他彷彿處在一座巨大的墳場中,周圍充滿了凄凄慘慘的氣氛,但現在這一切變成了鼓聲和笑聲,有一種安詳的暖意,這感覺不可思議。

「怎麼回事?」他覺得可能是被狐狸迷住了。

然而,眼前的一切證明這完全是事實。不僅有鼓聲,還有歌謠的聲音。聲音當然是從很遠處傳來,儘管細微,但大笑的聲音聽得很清楚。

「好像是從內城傳來的。」藤吉郎感覺有些孤單,便走到了走廊中。

中庭對過,是遠處的大殿,那裡點著無數的燈火,能看到許多人影。微風送來一陣酒香,風停的間隙,傳來武士們拍手歌唱的聲音:

花留紅,梅送香

柳枝碧綠真好看

看人要看他心腸

我們武士是人中人

我們武士是花中花

藤吉郎一貫認為:人生就該這樣度過,無歡樂不人生。即使不知明天會如何,甚至說正因為不知明天的命運,才應該及時行樂。

他討厭陰鬱,欣賞快樂。他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祝福。於是他不知不覺地隨著歌聲,走向了快樂的所在。

武士們匆匆忙忙地走過,很多人看上去是負責炊事的人員。他們搬著用大盤子裝的菜,以及酒瓶等,如同防守戰一樣竭盡全力。

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快樂,臉上都閃現著生命力。到底是怎麼了?藤吉郎懷疑自己看錯了。

「喲,這不是木下大人嗎?」

「哦……是藤掛大人啊。」

「我在大廳沒看到您,於是到處找了。」藤掛三河守說道。他的臉上帶著幾分醉意,剛才的憔悴神色已經無影無蹤了。

「這是怎麼了?內城裡會如此熱鬧?」

「這個嘛,就如和您約定的,亥時是城內所有人的最後時刻。反正是要死的,不如死得華麗一點。長政大人以及全體將士完全放鬆了,大家吵著鬧著要喝乾了城中所有的酒,來一場武士聚會,於是便舉杯暢飲,互相道別了。」

「如此說來,長政大人已經和夫人及少主們道過別了?」

「順便也來道別……」三河守的眼中雖然帶著醉意,但是突然間濕潤了。

武士聚會,在各國都是很平常的酒宴。平日里森嚴的級別及君臣之別,只有在武士聚會上可以隨意為之。這是一種不分上下界限,所有人一起飲酒放歌、共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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