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說客

長政默默地走下了三重箭樓昏暗的樓梯。

跟在他身後的部下們感覺是跟著他走向深深的地下。

「這……這叫什麼事情!」漆黑的樓梯中,一位部將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嚷道。

「大野木土佐守、淺井玄蕃和三田村右衛門,三個人一起叛變了,真沒想到。」

另一名部將呻吟似的答道:「他們身居要職……而且還據守在如此重要的京極城郭,卻輕率地拋棄了這一切。」說完,他悲傷地哽咽了一聲。

「不是人啊!」眾人都緊咬雙唇,痛罵三老的不忠。

長政轉身說道:「別再抱怨了!」

說話間,一行人走完樓梯,來到了最下面鋪著木板的大廳里。

城池像巨大的籠子,又像監獄一般牢固。眾多的傷員躺在草席上呻吟著。

長政經過時,仰卧的武士也爬了起來,雙手支地行禮。

「不會讓你們白死的!」長政對左右人等這樣說著,走了過去。走到外邊時,他的眼帘上可以看出哭過的痕迹。然而,即使如此,他嚴格禁止部將們抱怨別人。

「投降敵人也好,為長政殉命也好,去留都由各人選擇,不應辱罵別人。今日一戰,信長和長政都師出有名。他志在天下的改革,而我長政是為武將的名譽和大義而戰。你們如果覺得投降信長比較好,那麼就投奔信長吧,我不會阻攔你們的。」

長政說完,便走出門,前去查看各處的防禦狀況,他走了還不到百步,又傳來一個比失去京極城郭還要震撼的消息。

「大人,大人!不得了了!」一名渾身是血的部將從遠處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哎,這不是休太郎嗎?怎麼了?」長政心中掠過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井休太郎並非第三城郭的武士,而是父親久政的侍衛。

「就在剛才,主公自盡了……我在敵陣中殺出一條血路,將遺物帶來了。」

休太郎撲通一聲跪下了,接著他痛苦地喘著氣,將久政的髮髻和窄袖便服拿了出來,交到了長政的手上。

「啊?那麼,不僅是第二城郭,父親所在的第一城郭也已經被攻陷了?」

「天還沒亮的時候,從京極城郭的近道來了一隊士兵到了城外,打著大野木土佐守的旗幟,說是土佐守有要事要見老主公,讓我們馬上開門。我們以為是自己人,所以就沒在意打開了城門,結果大隊士兵突然沖了進來,一路殺到裡屋。」

「那……那些人是敵軍?」

「大部分是木下藤吉郎的手下,但帶路和舉旗的人,千真萬確,肯定是叛徒土佐守的手下。」

「嗯……那麼父親呢?」

「他一直戰鬥到最後一刻,後來他把裡屋點上火,自盡了……木下軍衝進來後,立即滅了火,然後安靜地將城內洗劫一空。」

「原來如此……難怪看不到火和煙了。」

「要是第一城郭起火了,第三城郭的人肯定會立即打開城門前去援助吧。就算是不得不去援助,但您和夫人孩子,肯定會和老主公一起縱火自焚吧。敵人擔心出現這樣的局面,才這樣做的吧。」

休太郎屏住呼吸一口氣說完這些,突然他趴在地上說道:「就此別過了!」

剛一說完,他手撐著地,將臉撞到了地面上,他採用了一種比戰死還要痛苦的死法結束了生命。

「英魂又消散了一個,死得壯烈啊!」有人在長政身後小聲說道。

「南無阿彌陀佛。」一聲嘆息之後,傳來了念珠的聲音。

長政回頭一看,原來是木本的雄山法師站在那裡。他的凈信寺因為遭到之前的兵火,所以來到小谷城內,一同據守城中。

「……我聽說老主公今早去世了。」雄山法師說道。

「法師,我有件事想拜託你。」長政不慌不忙地說道。言辭平靜,聽不出一絲悲傷。

「下面就輪到我長政了。我想趁我還活著,召集家中所有人,舉辦一場葬禮,哪怕只是形式。小谷城的奧曲谷里,建了塊石碑,上面刻著很久以前法師賞賜的戒名。能不能有勞你將那塊石碑運到城內來?你是佛門人士,敵人肯定不會說什麼都不放你通過吧。」

「我明白了。」法師領命而去。

幾乎就在同時,一名部將趕來彙報:「有個叫不破河內守光治的人來到了城門下。」

「不破河內守是何人?」

「是織田的手下。」

「敵人嗎?」他鄙夷地說道,「趕走他!我長政跟信長的手下沒話說。如果不回去,就從城門上扔點石頭給他嘗嘗吧。」

城門的武士們領命之後,又迅速回去了。又有其他部將前來。

「不管我們怎麼說,敵方使者站在城門下,就是不回去。他抗議說,戰爭是戰爭,談判是談判,對代表一國前來的使者,不應如此無禮。」

長政一臉不耐煩地轉過臉,怒斥道:「我讓你們嚇走他,為何還要將對方的抗議之詞轉告我?」

這時,又有一名武將前來。「我覺得至少要見一下,這才符合戰場的習慣。要是被對方傳成淺井長政怒上心頭,連敵國的使者都不願見面,這樣必然對我方不利。」部將的口吻似乎是在勸說不要一意孤行。

「那就讓他來吧,見上一面再說。」

「是,那麼到哪邊見面?」

「就讓他到那裡吧。」

長政指了指武士休息的房間,同時自己也大步走了過去。

傳話的部將及武士們奔向了反方向。

接著,城門打開了,織田家的使者進入城內。淺井家的士兵中,半數以上都希望使者能帶來和談的好消息。

他們對長政,並非心存不服之心,只是長政所鼓吹的大義,以及戰爭的意義,完全是小乘級別,其核心只是出於和越前的友好關係,以及對信長的反感,相比之下,信長所倡導的志向及霸業則顯得無比遠大。他們覺得,這就像所謂的是信大乘,還是信小乘的選擇。

同時,之前小谷城還是堅不可摧的時候倒還好說,但現在三座城郭被攻陷了兩座,守在這座孤城中,哪裡還有什麼勝算?即便是戰死了又有什麼意義?他們不得不考慮這點。

所以面對織田家的使者,他們內心總有一種期待的感情。使者不破河內守被人引進城內的大廳,在那裡和長政見面了。

士兵們沿著圍起來的陣地幕布,眼中露出明顯的敵意,有的蓬頭散發,有的將負傷的胳膊吊在脖子上,眾人都用嚇人的表情盯著河內守。

河內守在眾人的包圍下,用極為溫和的語氣說明了情況。他生性溫厚,看上去不太像個武將。

「我向您轉告我主信長的意思:長政大人恐怕要以遺憾告終了,基本上可以這麼說吧。」

「這裡是戰場,不用說什麼套話,揀要點說!」

「您對朝倉家的義氣,我主信長也十分佩服,但那些都是建立在朝倉家存在的前提下,如今越前已經滅亡,和越前交情深厚的足利將軍也已經遠離京城,過去的恩怨都一筆勾銷了,織田淺井兩家還有什麼理由互相爭鬥呢?何況信長大人是您的大舅子,您是信長大人喜愛的妹夫。」

「你過來一趟不容易,不過這話我聽了太多遍了,如果是想和談的話,不管是什麼條件,我都一律拒絕,你就別費口舌了。」

「……可是,恕我直言,事到如今,您只有打開城門一條路了。之前的戰鬥中,您已經顯示了武將的尊嚴和榮耀,現在,您可以果斷地將城池交出,以圖長久繁榮,不知您意下如何?如此一來,信長大人也絕不會虧待您,他一直在說要將大和一國交給您來管理。」

長政冷冷地笑了一下,說客的話講完後,他說道:「你轉告織田大人,我長政可不是那種聽信讒言的人。你們想要我開城,這種伎倆未免太過簡單。當然了,彈正忠 所擔心的,不是我長政的性命,而是他可愛的親妹妹吧。」

「您所言差矣!」

「有話就說!」他鄙夷地說道,「但你回去後要好好轉告你家主子,我長政從沒有考慮過要靠妻子的關係求得一條活路……還有,你務必要告訴彈正忠大人,我妻阿市,現在已經不是信長的妹妹了。」

「那麼,無論如何,您都要與這座城同生死共命運嗎?」

「……別無選擇。」

說客不破河內守無言以對,只能打道回府了。

城內瀰漫著一種陰森森的絕望,或者說一種異樣的空虛。

城中將士本來還期待著和談的使者能帶來和平,見此一幕,都意識到談判已經破裂。雖然之前已經決定赴死,但突然意識到自己可以活下去時,一時間心理上便無法回到之前的拚死和團結中了。

城內陰氣四溢的原因還有一點。雖然現在是戰爭時期,但長政之父久政的臨時葬禮正在進行,直到第二天,主城的裡面都傳來誦經的聲音。

市夫人及四個孩子,從那天起都穿著白絹衣服,帶子和頭繩都是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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