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仲秋時分,八月二十五日左右,信長已經回到了包圍北近江小谷城的虎御前山陣地。抵達之後,信長從容不迫地吩咐道:「等待小谷城陷落吧。」
信長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滅越前之後,一乘谷余煙未散便急速返回這裡,從這裡下達指令。
信長大量起用熟悉領地情況的舊將擔任守護職責,如把越前降將前波吉繼放在豐原城,把朝倉景鏡任命為大野城守護,把富田彌六郎安排在府中城,只將明智十兵衛光秀作為監察放在當地。
光秀最適合任職於此處。他在不曾發跡的時代,供職於朝倉家,曾住在一乘谷城。當時,他被家中人等冷眼相待,還沒有獲得世人的認可,而現在,地位完全逆轉了,當年的門下食客,如今卻負責監視過去的主家朝倉一族。光秀心中有一些得意,也有各種感慨。
光秀的才能不斷得到信長的賞識,現在已經是信長的寵臣之一。
擅長識人的光秀,經過這幾年的戰鬥以及日常的工作,已經將信長其人的性格徹底吃透。信長的臉色、隻言片語、氣色等等,他遠遠地也能看得明白。
他數次從越前派遣快馬送信,絲毫沒有獨斷專行,而是一一請示信長。
信長每天在虎御前山陣地上,喜氣洋洋地閱讀著這些文書和信函,然後下達指示。
「戰鬥如果都像這樣,那可真輕鬆啊。」
「別胡說,你這種想法很陰險,也許今晚主公就會下什麼命令呢。敵方的淺井一族,看他們那種堅守的樣子,可能比我們想像得要強呢。」
「他們想堅守到底?」
「那還用說,北近江六郡,共計三十九萬石的主城和支城,可不會輕易擊破的。」
幽靜的陣地外圍,哨兵們正在閑談。萬里無雲的藍天,重巒疊嶂的群山,秋意盎然,山腳下有片湖,湖光山色相映,偶爾有鳥鳴聲傳來,景色簡直要催人入眠了。
「啊……木下大人來了。」
藤吉郎從橫山城來到了附近的陣地上。他帶著四五名手下,大步地從遠處的山谷中走了過來。他和隨從們有說有笑,在秋日的照耀下,牙齒顯得更加白了。
不一會兒,他便走了過來。
「喂!喲!」他跟左右打著招呼。
他建造了洲股城,然後又被委以橫山城的大任,在織田軍中的地位已經明顯非同小可,但他還是一副老樣子,一點兒沒變。
將領中有些人的態度一直很嚴肅,他們將藤吉郎評價為輕浮之人。而另一部分人則認為他不為功名所動,雖然一舉登上高位,但依然是過去的自己,從下人到武士,然後又做到了一城之主,但還是那個樣子,所以他還是很有希望往上走的,總之他身上有很多優點。
基本上持後一種見解的人,對他有極大的好感,其人數可能百人中有一人。
藤吉郎晃悠到陣上後,不知何時,又極為隨意地邀請信長登山了。
「莫名其妙的傢伙。」柴田勝家和佐久間信盛等人來到營地外,吐了一口唾沫,憤憤地說道,「他這種做派才招人嫌,賣弄小聰明,最讓人看不慣。」
「完全不跟我們說明目的……也不問下我們的意見。」
「而且這不是太過危險嗎?就算是白天,如此廣闊的山地中,也不能排除敵軍忍者的存在,要是被敵人從遠處狙擊的話怎麼辦?」
「主公也真是的……」
「不,是藤吉郎不對。他跟主公獻殷勤說帶很多人上山容易惹人注意。」
勝家和信盛之外的幕僚們,也很不愉快。雖然知道藤吉郎總會挑個機會,將信長帶到高處,然後用他的智慧說明作戰策略,但這件事本身就令人極為不快。這種不快,看來是源於他無視其他謀臣的存在。
藤吉郎可能是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或者是沒有興趣理會,他如同游山一般,走在信長的前面,笑聲時不時地從寂靜的山間傳來。
他的手下與信長的隨從,加起來才二三十人。
「一爬山就有點出汗啊,主公,要不我給你拉把手?」
「開什麼玩笑呢!」
「沒多久就快到了。」
「爬不夠啊,還有沒有更高的山?」
「不巧這附近沒有……不過也很高了。」藤吉郎擦著汗往四下里望了望。
信長也站在一旁,從山頂上眺望附近的山谷,發現各處的樹木間都藏著正在警戒的士兵,他們似乎是藤吉郎的手下。
「同路的各位,你們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吧,前面的路人多了不好走。」
藤吉郎說完,和信長兩人向著南邊的山尖處走了幾十步。那裡完全沒有樹木,長滿了適合用來當牧草的青草和芒穗。
茅草叢中,有一枝桔梗花在搖擺。黃花草和蔓草的花纏在刀的皮帶上。
兩人一步一步默不作聲地往前走著。前方朝著大海,已經無路可走。
「主公……請蹲下來。」
「這樣嗎?」
「請盡量藏身於草叢中。」
於是兩人幾乎是爬著到了斷崖邊,這時,下方的盆地中突然出現了一處鮮明的城郭。
「那是小谷城。」藤吉郎低聲用手指著,說道。
信長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他的眼神中藏著某種深厚的感情,並非僅僅因為他接近了敵人的主城。
就在他糾集大軍包圍起來的這座城內,自己的親妹妹市夫人,是城主的妻子,並且生了四個孩子,她現在仍然生活在城內。
主從二人坐了下來。秋草的花和穗包圍著兩人的肩膀。
信長一直在注視著下方的城郭,然後他又將臉轉向了藤吉郎。
「想必我妹妹一定很怨恨我這個兄長,當初是我不由分說地將她嫁到了淺井家。我告訴她:『為了保衛國家你別無選擇,為了家族的利益就犧牲自己吧。』我還記得她哭哭啼啼地進轎子時的樣子……藤吉郎,這些事好像就發生在眼前。」
「在下也記得很清楚,那天有很多嫁妝,華麗的轎子,夫人在馬兒和隨從的簇擁下,嫁到了湖的北面,那天的儀式真是壯觀啊。」
「阿市那時還只有十五歲,是個天真爛漫的少女。」
「新娘子嬌小可愛,看上去有點像王昭君。」
「……藤吉郎。」
「是。」
「你應該明白我信長的痛苦吧。」
「正因為如此,我也在傷腦筋。」
信長揚起下巴,說道:「要踏平這座城,對我來說易如反掌,但我又想將阿市毫髮無傷地救出城……一國之戰與信長的煩惱攪在一起,變成了一件棘手的事情,雖然如此,我信長到底是凡夫俗子,一個都不願放棄。」
「這很正常。」藤吉郎低頭說道。他也是個痴情之人,信長感情豐富的性格,和他的所想有相通之處。
「剛才您說想要看一下小谷城的地形,還有,您先前沒有先解決這裡,而是先行攻打越前的策略,也是因為您的煩惱所致,這點我早已察覺到了。恕在下多嘴,說句放肆的話,正是您的煩惱將您的優點以及為人的情深之處展示出來了。臣藤吉郎感覺自己又發現了我主的一處優點。」
信長咂舌感嘆道:「只有你感覺到了。看到我駐紮在這裡,整日無所事事,柴田、佐久間還有其他帳下群臣,都只是一副不解的表情。特別是勝家等人,背地裡還在嘲笑我的愚鈍呢。」
「這是因為大人您自己還不知該如何是好吧。」
「我能不迷茫嗎?如果就這樣從小谷城的外城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粉碎敵人的防禦,將他們逼上死路,那麼淺井長政父子的人,必然會監視阿市,最後將她拉著同歸於盡的。」
「基本上會這樣吧。」
「藤吉郎,你剛才說老早就知道我信長的心思,現在聽你說起來倒很是平靜,你有何計策吧?」
「也不是沒有。」
「那麼,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出來安慰我?」
「近來,我盡量小心,不為您獻策了。」
「為何?」
「因為您帳下還有很多人。」
「何必畏懼旁人的嫉妒,那種話只會擾人清靜,事情都由我信長一人定奪,你就直抒胸臆吧……如果你有良策,說來聽聽。」
「請您看好。」藤吉郎用手指著遠處的小谷城說道。
「這座城的特點在於,三片城郭要比一般的城整齊,並且各自獨立。第一城郭由淺井久政居住,人稱大殿,第三城郭里住著他的兒子長政、市夫人和孩子們。」
「嗯……你說那個是吧?」
「是的,第一城郭和第三城郭之間可以看到的城郭,也就是那個第二城郭,俗稱京極城郭,那裡由老臣淺井玄蕃、三田村右衛門以及大野木土佐守三人把守,所以,要想拿下小谷城,與其斬頭去尾,不如首先攻下那座京極城郭,這樣一來,兩邊的城郭就會被切斷,都會陷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