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離去的人們

二條妙覺寺的屋頂,在七月連綿陰雨的敲打下,顯得無比蕭瑟。

這裡是信長的大本營。這次出兵,從琵琶湖上坐著大船前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風雨交加的天氣了。

因為天氣,將士們的戰意倒是更加濃烈了。裹滿雨水和泥水的大軍將足利家的官邸包圍得水泄不通,擺出一副隨時待命的姿勢。

「是拿下首級,還是生擒,將軍義昭的命運完全由我方來決定。」信長的將士們感覺像從籠子外觀看即將被屠殺的高貴的猛獸一般。

「大人您尊意如何?」

「事到如今還用說嗎,這次我肯定不會放過義昭。替天下人了結他的性命就可以了。」

「可是,對方是將軍啊!」

「這事誰不知道。」

「現在還有通融的餘地嗎?」

「沒有,已經毫無餘地。」

外面依舊下著雨,天色已晚,陰暗的寺院禪房裡,傳來信長和藤吉郎的聲音。七月殘暑時節,淫雨霏霏,天氣悶熱,描金的佛像和紙拉門的墨畫都快要發霉了。

「我請求您通融,並非勸諫您不可短視。只是,將軍一職是朝廷任命,其官職受到眾人敬畏。而且,如果殺了將軍,就會給世間反對信長的人一個『弒君』的口實,這樣他們就可以打著追求正義的旗幟來反攻我們,所以我感覺並非上策。」

「嗯……有道理。」

「幸好,義昭將軍生性優柔寡斷,他雖然清楚自己已經身陷絕境,卻沒有自盡,也沒有出來決一死戰,只是靠著這連日大雨漲起來的護城河,閉門不出。」

「那麼,你的計策是讓我如何?」

「故意解除一面的包圍,設好路徑讓將軍逃跑,以便他流亡到別國。」

「這會不會引起將來的麻煩?再被地方的武士或者野心之徒利用了怎麼辦?」

「非也,人們逐漸會厭倦義昭此人。這一真相逐漸得到理解後,人們就會明白:將軍被人從中央逐出,也是迫不得已的,而信長的處理方法原來是正確的。」

就在那天傍晚,圍城的士兵解開了一面的包圍,露出了兵力薄弱的地帶。

城內的軍隊似乎懷疑這是陷阱,沒有輕舉妄動,到了半夜,都還沒有任何行動。到天亮時,雨稍停了一會兒,突然有一隊人馬,從護城河的橋上跑出來,朝京都外圍逃去。

「將軍似乎混在其中。」

信長在天明時接到這一報告後,他走向陣前,說道:「是嗎,看來已經是座空城了啊,就算攻進去也沒什麼意義,將軍家歷經十幾代,到了足利義昭的時候,卻自己拋卻官職,棄城而逃。室町幕府到此宣告終結了。攻進去,歡呼吶喊吧!以此來憑弔足利十五代的暴政!」

二條城迅速攻破。城中的舊臣們,大部分投降了。日野、高岡兩位公卿也出來向信長致歉。

只有三淵大河守一人,率領手下的士兵六十餘人,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無人逃跑,無人投降。他以及手下六十餘人光榮戰死,展現出了武士的氣節。

護城河河水流淌了數百年,已經腐敗透頂,但還有一脈清泉未曾乾涸。

義昭逃離京都後,據守宇治的槙島不出,然而他本來就是無謀之人,手下又只有少量敗逃的兵力,沒過多久,等信長從平等院的上下游追擊而至時,他毫無抵抗之力,轉眼便被生擒了。

「給將軍大人擺上座位!」信長看到被捕的義昭,向左右的將領說道。

義昭俯著身,無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這時,信長又說道:「大家都退到帳外去吧。」

等到只剩下兩人時,信長正色直視義昭,說道:「您應該還沒有忘記吧,您曾經說過,將我信長視為自己的父親。那時您坐進了二條的新城,看著一度殘敗的室町宮殿,終於又得到復興,無比歡欣。」

「……」

「您記得嗎?」

「岐阜城大人,我沒忘。你為什麼要提那時的事情?事到如今還要舊事重提?」

「您太卑鄙了。就算是現在,我信長依然不願取走您的性命,可是您為何要欺騙我?」

「……原諒我!我知道錯了。」

「聽到您的這句話就行了。不過您這個人真是不好對付,雖然生下來便繼承了將軍的官職……」

「……我不想活了。岐阜城大人,你幫我,幫我介錯 吧。」

「哈哈哈,您別這樣。恕我無禮,好像沒聽說過您得自殺的道理吧。信長絕非發自內心地憎恨您。只是您玩火玩得太過,火焰不只停留在您與信長之間,還飛到了地方各國,殃及黎民百姓。錯了,最重要的是這讓聖上很是煩憂。您考慮一下,自己犯下的是何等的滔天大罪吧。」

「我完全明白了。」

「那麼,您最好暫時藏身於別處比較好吧。公子就暫時放在信長手上,您不必擔心他的安危,我會小心將他照顧好的。」

義昭被信長從陣地上釋放了,他可以自由去往任何地方,也就是說他被流放了。

義昭的一個兒子,由藤吉郎護送到河內的若江城。雖說這也是以德報怨,但在乖僻的義昭看來,這不過是體面地帶走了人質而已。

若江城裡有三好義繼在。義昭曾一度前往那裡,但現在卻讓三好義繼極為不安。他說道:「您如果留在這裡,身邊的人都會遭遇不幸。信長雖然那樣說,但也許什麼時候就改變想法,對您萌生殺意了。」三好義繼不想將這位棘手的亡命貴人放在家裡。

義昭於是又慌慌張張地逃往紀州方向,然後不斷地煽動熊野的僧人、雜賀徒黨,許諾只要打敗信長就如何如何,他依然四處炫耀將軍的名望和權力,徒招來世人的嘲笑。

他在紀州也沒有停留很久,之後便前往備前方向,傳聞他寄居在浮田家,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了消息。

時代就此發生了徹底的改變。室町幕府的消亡,就像烏雲密布的天空中,突然露出了一線陽光一般。久違的陽光,確實是久違了,之前的日本,是什麼樣的一種狀態呢?

一個名存實亡的機構,佔據了國家的核心位置,這樣的時代最可怕。

以下犯上的現象出現了。室町幕府的孱弱,早已被人看穿。雖然有幕府存在,但全國從未被統一過。武將們各自為政,濫用私權,僧兵組織在山上積聚財力,倚仗教權獨霸一方。如此一來,公卿們也化身為廟堂碩鼠,今日投靠武將,明日煽動僧兵,利用政治來謀一己之私利。

僧國、武國、廟國、幕府,凡此種種,皆分崩離析,不顧日本大局,忙於內訌。農田也是一片荒蕪。古名「豐葦原瑞穗國」的日本,如今任由蝗蟲等害蟲侵蝕糟蹋,這樣說也並非言過其實。至少應仁之亂以來的日本社會便是如此。

作為王朝末代的人,足利義昭之流倒還算得上好人了,但如果置之不理,他所要依附的幕府及將軍職位的存在,肯定是有害無益的。放置一天,國家便動亂一天。

世人都極為關注信長的行動,所有人都看到了藍天,不過,烏雲依然厚重。今後將會如何?無人可以斷言。烏雲的一角坍塌之後,滿天呈現齣劇變之相,這是天象的常道,也是自然守恆的法則。天地的變化雖然劇烈,但其實也是極為緩慢的推移過程。

最近兩三年里,掐指一算,逝去的重要人物也為數不少。西國的巨藩毛利元就死去,東海梟雄北條氏康也於同年辭世而去。然而對信長而言,今年武田信玄的死與義昭的下台,具有最重大的意義。

尤其是一直威脅到後方北邊安全的信玄,他這一死,信長終於得以全力以赴推進自己的事業。

想來,今後的戰亂可能會進一步激化吧。

室町幕府不復存在之後,各國的武將們肯定會競相搶佔中原。在這個前提下,他們無疑會加強輿論攻勢,宣傳「打倒焚毀比睿山、驅逐將軍的暴徒信長」。

這是信長的估計,他認為應該先發制人,趁他們還沒有聯手前,徹底打垮他們。

「藤吉郎,你先輕裝火速回城。我信長也會在近幾日前往你的橫山城。」信長悄悄對藤吉郎說道。

「那麼我就等候您光臨了。」藤吉郎只回答了這句,似乎徹底領悟了今後的方針。藤吉郎將義昭的兒子送到若江城後,帶領一小隊兵力,徑直從京都的戰場中回到了北近江的橫山城。

信長於七月末回到了岐阜城。剛過完月底,橫山城方面就緊跟著發來出兵的催促函——時機已經成熟。信是藤吉郎用拙劣的筆跡親筆書寫的。

一隊大軍跨過北越的山界,踩著雲霧纏繞的山峰席捲而來。七月殘暑,軍隊從梁瀨經過田神山,面朝余吾、木本一帶布下陣地。他們是越前軍隊,不用說是從一乘谷出動的朝倉義景的人馬。

也是在這個七月末,北近江的盟國——小谷城的淺井久政、長政父子,派快馬發來急信:「織田大軍不斷北上而來,速派援軍!如救援來遲,城池將難保!」

軍事會議上有人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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