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放無門

「久野,久野!」家康站在本丸的大廳里,大聲叫道。

他的聲音依然像身處戰場一樣,肺和聲帶都處於異常狀態,無法復原了。

「在!」名叫久野的侍女小跑著走了過來,俯身跪在家康面前。

久野跑來時,衣服帶起一陣風,讓燈火晃動起來,映在家康的側臉上,燭光忽明忽暗,他的臉上沾滿鮮血,閃閃發亮。頭髮蓬亂,顯得有些凄慘。

「拿梳子來!」家康說完,撲通一下坐了下來。

他讓久野為自己梳著頭,接著又說道:「我餓了……弄點開水泡飯來。」

泡飯和飯盒呈上來了,家康立即拿起筷子,旋即又用筷子指著拉門說:「將這邊的拉門全部打開!」

門打開之後,雖然燭光被吹得搖搖晃晃,但雪光照進屋內,反倒更加明亮起來。屋檐下,到處都是黑壓壓的正坐著休息的武士。

家康一邊吃著泡飯,一邊對旁邊一人說道:「三五郎,你受傷了嗎?」

名叫野中三五郎的貼身侍衛,正在咬著布條,包紮肘上的傷口,他想也沒想地回答道:「沒有,只受了一點輕傷。」

「到這邊來!」家康將他召到身邊,讓他舉起了酒杯。杯底有描金月牙圖案。

三五郎喝完後,看著杯底說道:「主公能否將此物賞賜於我?」

「你要做什麼?」

「主公賜酒,是在下的榮幸,我想將這個新月圖案當作家紋留傳下去。」

家康點點頭,放下了吃泡飯的筷子。

雖然相距甚遠,但敵軍的槍聲依舊不絕於耳。院子里的積雪,在守軍的來回踩踏之下,迅速化為泥水。

雪停了。屋檐下的夜空,漸漸現出一些亮光來。城下的民宅中燃起熊熊大火,火星四下飛舞著。如果人們心中沒有悲壯的傷感,耳中聽不到敗軍的呻吟聲,天空倒也算美麗。

「松井左近在嗎?」

「在。」

「走過來點兒。今天撤退途中,你表現很好。我家康或許活不過明天了,趁著今晚表揚一下你吧。」

接著,他又對在今天的戰場上有功的家臣們一一予以感謝和表彰。有人甚至感覺頗為奇怪,在那種危急形勢下,他居然還能注意到這種細節。

野中三五郎之所以能得到新月杯的賞賜,可能是因為他奮力戰鬥,殺出一條血路,抑或是因為他斬獲了敵軍猛士長彌九郎的首級。

長彌九郎原本是德川家的人,反去侍奉甲州。家康自己也清楚地記得此事。他恨不得親自手刃長彌九郎,所以長彌九郎的首級意義重大。

松井左近的功勛也值得一提。今天的亂軍之中,甲州一位叫孕石忠彌的猛士,衝到家康身邊,抓住了他所騎的馬尾巴。戰馬前蹄立起,家康回身一刀,砍斷了馬尾。孕石忠彌因而倒地,但他又馬上站起身來,舉槍欲刺家康。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松井左近跳過來,將其一刀斃命。這顆首級,也足以讓松井左近排在功勞簿的前三四位。

雖然大敗而歸,但總體看來,今日之戰,並無遺憾。即使是足輕步卒,也竭力苦戰。

家康感到很滿足。他獎賞左右人等,並非出於政治目的,而是發自內心的滿意。

吃完泡飯之後,他立即走出本丸,巡視各處的防禦狀況,命令天野康景和植村正勝二人負責大門的防禦,並安排鳥居、內藤、水野和酒井眾將負責從前門到玄關的防守。

眾將領異口同聲地放出豪言壯語,誓將城池守衛到底。

「即使甲州大軍傾全軍之力襲擊此處,我等也要堅守到底,定不會讓他們染指一磚片瓦。」這些話都是為了讓家康安心的激勵之語。

家康受到眾人氣勢的感染,重重地點了點頭,但他看到眾將準備動身前往所部署的位置時,又將眾人叫住,提醒道:「正門及玄關的各處城門,都不得關上,所有城門一律大開,聽明白了嗎?」

「啊?您說什麼?」眾將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家康的指示和眾人所想完全相反。各處城門,無論是否正門,都是關閉鐵門。敵方大軍追擊己方潰軍,已經來到城下不遠處。面臨海嘯襲來之時,為何要命令手下自行打開堤防?眾人都不明白家康用意何在。

「非也,在下以為不必如此。後面還有我軍將士撤退到此,到時再打開城門,讓其入內便可,不必為此將城門大開……」鳥居元忠剛一說完,家康卻笑著指出了他的誤解。

「這樣做並非為了晚歸的友軍。不只要打開城門,還要在正門外五六處點燃大堆篝火,城內也要燃起火焰來。不過,防禦部署必須井然有序,不得喧嘩,眾人都給我看著敵軍如何攻入!」

這是何等大膽的計謀!諸將聽到家康如此強硬的話語,來不及心生遲疑,只得接受指令,各自領命而去。

城門如同家康的心胸一般,豁然敞開。紅紅的篝火熊熊燃起,護城河到門廳一帶,映著雪光,四下里一片通明。

家康注視著這一切,再次移步向著主城方向走去。主要將領可能已經領悟到真相,但大部分士兵看上去還是相信高木九助所宣揚的事迹,以為信玄首級已被拿下,襲擊這裡的只是失去主將的敗軍而已。

「久野,我累了,我也來喝一杯吧,你給我斟杯酒。」

家康回到最前方的大廳,喝完一杯冷酒後,徑自躺了下來,將侍女給披上的被子拉到身上後,馬上便打起鼾,陷入沉睡之中。

沒過多久,便有一片敵軍黑壓壓地蜂擁而至,來到了緊靠護城河的位置。他們是甲軍的馬場美濃守和山縣昌景所率的精銳隊伍,個個精神抖擻。

然而,美濃守和昌景來到濱松城門正前方後,卻驚得連忙拉停戰馬,勒令全軍停止向前。

「美濃大人,你怎麼看?」

山縣昌景策馬走近他身旁問道。看來他遇到了一個難解的謎題。

美濃守默不作聲地從頭盔下面凝眉注視著敵方的城門。城門內外,篝火熊熊燃燒,遠遠地烘烤著他的面龐。而遠處的鐵門正八字大開著。

無門而有門,有門即無門。

護城河的水黑黝黝的,滿城白雪皚皚,四周悄無聲息,似乎在質問著眾人要如何看待這一切。

側耳傾聽,遠方傳來篝火噼啪燃燒的聲音,再凝神靜聽,也許可以聽到敗軍將領家康的鼾聲,他正在敞開心胸,沉浸在睡夢中。

妄動又何為?放眼生死付風裡。恆久在天,生死皆在天。

然而,這些情景,不用心是無法聽到的。

昌景說道:「由於我軍追擊過快,敵人慌亂之下,來不及關閉城門,就悄無聲息了。讓我們攻入城內吧。」

「不,等等!」

美濃守信房在信玄麾下是數一數二的武將,同時也是兵法高手。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堅決勸說昌景不要入城。

「敗北之時,拚命關門乃是人之常情。有空在各處點燃篝火,並大開城門,足以證明他們毫不膽怯,沉著冷靜。想必他們一切早有預謀,全城上下一心,伺機攻擊我軍不備。險哉!對方雖然年輕,但到底也是德川家康,倘若大意入城,怕是要辱沒甲軍威名,受盡後人恥笑了。」

兩位將領雖然迫近城池,卻最終率軍折返而歸。

家康在睡夢中聽到貼身侍衛彙報消息,猛地翻身起床,歡呼雀躍道:「天不亡我!」

接著,他立即將兵力派給鳥居元忠和渡邊守綱二位將領,命其追擊敵軍。

山縣、馬場兩軍絲毫未見慌亂,一邊抵抗,一邊在名栗附近放火,之後便飄然而去。同時,天野康景和大久保忠世悄悄從城內出發,抄小道奇襲了信玄的本陣,向犀崖附近敵人開火後返回城中。

據說有數十名甲州兵在雪中滑倒,從犀崖跌落,溺死於冰冷的河水中。

德川軍雖然大敗,但仍然顯示了自己的骨氣,在最後關頭出了一口惡氣。不僅如此,還讓信玄又一次放棄了上洛的念頭,不得不無奈地撤回甲州山野中。

兩軍犧牲將士眾多。甲軍陣亡四百零九人,德川軍的死傷達到一千一百八十人。

意外的是,織田軍的援軍毫無鬥志,只顧到處迴旋,不料卻死傷眾多。總兵力三千,其中有二百餘名戰死,傷亡接近十分之一。總之,戰場上的遇險概率,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一定只有勇士才容易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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