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時時刻刻

戰火紛飛的不僅是比睿山。三河西部到天龍川沿岸的各村落,一直到美濃的一頭,到處都是戰火連天,硝煙四起。

武田信玄的精銳軍隊穿過甲斐的群山,從北方蜂擁而至。

「什麼?長腳信玄居然來了?」

據守濱松的德川家康的部下們,倒豎眼角,迎來了敵軍。他們的目標是阻止信玄西進上洛。

這並非為了保護同盟國織田家。甲斐和三遠地理上相鄰,是命中注定的冤家。一旦被武田軍突破,德川家就無法立足。

家康今年三十歲,正當壯年。其手下的三河武士,二十年來,在貧窮與尊嚴中克服了艱難困苦,跟隨著主君,一邊和信長保持鄰國的友好關係,一邊緩緩蠶食今川家的領土。全國上下,無論是老臣還是新兵,他們的家人,農民、市民乃至一草一木都興奮地期待著國家的興旺發達,對信玄則不屑一顧。他們是一個新興國家,裝備物資都無法和甲斐相提並論,但在鬥志上卻絲毫不輸給對方。

三河武士們將信玄稱為「長腳信玄」,這裡的緣由還有一段故事。曾經信長寫過一封書信給家康,裡面寫著這樣的警句,家康見了後便和手下說:「說得真好!」於是這一稱呼便流傳開來。

信玄經常是昨天還在迎戰北國的上杉軍,今天又來到上州和相州,威脅到北條家,然後又突然轉戰三州遠州美濃,燃起一片戰火,而且這些戰場上一定是信玄親自指揮,所以世間相傳他有七名替身武士,但事實上信玄是個不親臨戰場便無法心安的人。總之他雖然身在山國,但腿卻夠長,所以信長便這樣戲謔地形容他。

然而,如果說信玄是長腳,信長便是飛毛腿了。

信長在進攻比睿山之前,派使者轉告家康:「現在不必全力抵抗甲州的銳勢,緊急之時,希望你從濱松退至岡崎,進行持久作戰。時機可以另待他日。」

雖然信長特意這樣叮囑家康,但家康卻在使者面前,目視貼身侍衛們說道:「放棄此城,不如折斷弓矢,拋卻這武士身份呢。」

對信長而言,家康只是國防上的一道,但對家康來說,三河和遠州卻是絕不可放棄的底限,除此之外,別無歸宿。

信長得知其回覆後,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個衝動的傢伙,不好辦啊。」

可能是因為如此,比睿山戰事剛了,信長便以平常的快速風格,如疾風般回到了岐阜城。

對於信長的神速,信玄也要大吃一驚吧。他畢竟也是個目光敏銳之人,知道這時應另尋機會,於是便收兵了。

在這種險惡的氣氛中,一年結束了,又迎來了元龜三年(1572年)的春天。

那年春天,熱田神宮的主殿及其他地方都在整修之中。

自從應仁之亂以來,極少能聽到這樣響的鑿子聲。地方上的居民和豪強,長期以來都生活在黑暗與不安之中,各自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不已,如今聽到荒涼的神宮的樹林中傳來了木鑿的聲音,個個都豎起耳朵聽了起來。大家都驚訝於這一燒錢的行為:「不知道是哪位捐的錢,真是有個性啊!」

「聽說去年年末時,信長大人將熱田的祀官岡部又右衛門召至岐阜城,拿出自己的錢讓他去重建的。」

聽到這一真相,眾人都感到很是意外:「那個信長大人會這樣?」

信長一夜間將比睿山的堂塔伽藍和樓宇牌坊全部燒毀,現在居然會捐錢修廟,眾人實在是不明白信長的真意,一副困惑的表情。然而,近來行走於街道上的行人中,有很多人說,據都城及各國的傳言來看,「放火燒比睿山的,其實是比睿山自己,神佛不是用火可以燒掉的,這點常識信長大人不可能不知道」。

甚至,不如說信長是特別虔誠的信佛之人。修築熱田的寺廟便是明證。此外,他對佛教並無憎惡。他還為在自己年輕時,因忠諫自己而自殺的老臣建造了一座政秀寺,對其進行供奉。

有人還舉例說,每年一月元旦時,信長便穿著正式的衣服,遙拜皇宮,接著便膜拜祖先陵墓,向父母的亡靈彙報一年來的情況。

在出兵桶狹間的黎明,信長邊舞邊唱的那首歌——「人生五十年,比之天地如夢幻」,其中的人生觀明顯源自佛教。信長在那種場合唱這首歌,固然是出於武士道,而其淵源則發於清澈的、未被污染的佛教精神。有人這樣深入他的內心,對他做出了如是評價。

總之,最近的社會上,出現了非常明顯的現象,即偏袒信長派和憎惡信長派的截然對立。信長火燒比睿山的曠世壯舉,在世間掀起軒然大波,而其中的是非曲直,也分成了兩種態度,這是必然的結果。憎惡派依然將他視為魔鬼,愈加反感了,而偏袒派的一部分人則立即判斷:「天下不久將屬此人吧。」

即使是以信長為敵的人,如果是位有眼力的大將,看到信長的所為,肯定會感到恐懼。

信玄等人則明確地說:「遲一日則多費一年。」對於上洛這個多年夙願,他急切到不願再多等一天了,因此他開始加緊實施各種外交政策。

與北條家修好有了成效,但和上杉家的交涉依然毫無進展。他不得不等到當年的十月才離開了甲府。甲越邊境早早就被積雪覆蓋,暫時看來不用擔心謙信了。

信玄率領總兵力三萬,這些是從他的領地甲斐、信濃、駿河、遠州北部、三河東部、上野西部、飛騨的部分及越中南部,約一百三十萬石的土地上徵集的將士。

另一方面,濱松城內部,也存在這樣一種防禦論:「最好是防守。」「要等到織田的援軍來了再行動。」

德川家即使動員全部人口,也不到一萬四千人。兵力只有武田軍一半,所以有人這樣想也很正常,但年輕的家康卻下令出兵:「我們不必等待織田的援軍。」

家臣們這時都認為在之前的姊川之戰中,德川家出過力,現在織田派出大隊援兵是理所當然的義務,所以都對此頗為期待。

對於這種氣氛,家康努力地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他想讓部下們明白,現在正是危急存亡的緊要關頭,真正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

「退也是一死,進也是一死,不如突擊出戰,孤注一擲,讓我們帶著武士的榮譽壯烈地犧牲吧!」他平靜地向家臣們說道。

這位主公自幼便歷經磨難,既不拘泥小節,也不恃才好勝,不知不覺間便長大成人了。事到如今,濱松城中充滿了猛烈的殺氣,家康端坐在那裡,雖然持激烈的主戰論調,但語氣卻和平常毫無二致。

因為語氣和內容相差太大,所以家臣中甚至有人擔憂地議論道:「帶著這樣的表情說這種話?」

偵察兵的報告接連不斷地傳來,家康一一聽取,同時一步步地進行出戰準備。

這期間,敗戰的通報也頻繁傳來。據說信玄的大軍已經進犯遠州。只來和飯田二城只能向敵軍投降。

袋井、掛川和木原地區的村落,沒有不被甲州軍征服的。特別是家康派出偵察的本多、大久保和內藤屬下的三千名先鋒,在天龍川附近的一言坂處被武田軍發現,遭到攻擊,幾乎全軍覆沒。濱松城收到池田村傳來的潰敗的消息之後,城內人等都面如土色,內心開始動搖起來。

然而,家康只是默默地觀察著軍情,他尤其關注道路暢通,在十月末之前,完善了這方面的防禦工作,並將援軍、武器和軍糧等增派到天龍川的二俁城要塞,隨後便率軍從濱松城出發了。

家康進軍到天龍川岸邊的神增村時,甲州兩萬七千餘大軍已經擺出整齊的陣形。各個陣地圍繞著信玄的中軍,如同車輪之於車軸,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家康站在山坡上,看到這一切,不由得抱著胳膊驚嘆不已。

從遠處也可以看到信玄中軍內豎立的四如真言軍旗,如果走近看,應該可以清楚地看到字跡。這就是無論敵我,無人不曉的孫子的名言: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不動如山,正如字面上所說,近幾日來,信玄不動,家康也不動,兩軍隔著天龍川對峙,就這樣進入了冬季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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