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化身

自從信長從長島撤兵後,橫山城的藤吉郎便轉戰於江州各地。

暴亂的火苗處理起來相當棘手。滅了這裡,那裡又會燃燒起來。奔向那邊,後方又會再次燃起。就連英勇的信長,親身討伐長島,了解當地的實際情況之後,也立即引兵而去。他感嘆道:「攻打長島實乃愚蠢之舉。就像沒有找到真正的火源,卻朝著遠處映出火光的牆上澆水一般。」此後,對於各地的暴亂,他不再採用逐一剿滅的救火型打法了。

藤吉郎也收到了同樣的命令,他觀察信長的心思,想:「主公果然賢明,他是想讓我在這個夏天好好休息,放鬆一下吧。」

他立即返回橫山城,犒勞將士,在江北的山城裡度過了一個輕鬆涼爽的夏天。

然而,也有士兵認為:武士的休養,要比上戰場還辛苦。每天,不能停止訓練。休養的時間大約持續了一百天。到了九月,出陣命令來了。山城的城門被打開。士兵們走下橫山,來到湖岸邊,但並不知道戰場在哪裡。

湖畔停著三艘大船。戰馬和士兵都噔噔地走了上去,士兵們這才明白這次的戰場不在石山而在比睿山。

兵船都帶著一種新造的木頭的清香。這些是今年正月以來,丹羽長秀負責造出來的船隻。

渡過秋天的大湖,來到對岸的坂本。信長以下的佐佐、柴田、佐久間、明智、丹羽等各大將已經先行抵達了。織田軍近逼比睿山的山麓。

「什麼時候來的?」就連己方的士兵也對他們迅速的行動驚奇不已。去年冬天,信長解開這裡的包圍,向岐阜城撤軍時,命令丹羽五郎左衛門長秀準備好大船,要求隨時可以橫渡大湖。眾人將當時的事情和現在的結果聯繫起來,才明白這是信長的深謀遠慮。

同時想起來的,還有下令停止進攻長島時,信長所說的話。信長看著各處的暴亂和騷動的火苗,他一定認為這些只是映在牆上的火光而已,而真正的禍根就在這比睿山上。

今日信長再次大舉出兵,試圖奪下此山。他的眉毛里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和勇猛。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他的聲音也顯得特別激昂,遠遠地傳到營外,聽上去像是在戰場上大聲激勵將士一樣。

「什麼?你們說放火燒山可能會燒掉山上的寺院,所以不想採用火計?一派胡言!戰鬥是什麼?我又為何而戰?你們都是統領一方的將軍,作戰多年,居然連這都沒弄清楚!」

裡面傳來信長的聲音。

信長所坐的摺椅旁,圍著佐久間信盛、武井夕庵、明智十兵衛光秀等驍將,眾人都低著頭。看上去極像是兒子們向父母提意見的場面。

雖然是主公,但說得未免太過分。佐久間信盛、武井夕庵和明智十兵衛光秀這樣想著,都憤憤地抬起了頭,直視著信長的眼睛。

為何而戰?正因為想到這些,正因為感到擔憂,他們才會冒犯君顏,提出勸諫的。

「主公所言極是。我等並非不知道這些常識,然而,要將數百年來庇佑國家的聖地比睿山付之一炬的粗暴命令,我等為臣之人,或者說正因為是為臣之人,才無法遵從您的旨意啊!」信盛的眉宇之間可以看出決死的氣概。如果他不是做好了從容赴死的準備,在信長面前應該不會說出這番話來。

平日里,這位主公就不易接受直言勸諫,但今天的模樣,卻宛如斬魔利劍或者是怒火烈焰一般,根本無法說動。

「住嘴,住嘴!」信長直接制止了準備向他進諫的夕庵和光秀等人。

「各國的僧人們誤傳教化之道,煽動民眾,聚斂財富,儲積兵器,走出寺門便妖言惑眾,擾亂朝綱,利用宗教勢力獲取私權……種種無法忍受的醜態,以及四處爆發的暴亂,你們平時是如何痛罵的?」

「這些我們也實在是無法坐視,對於清除這些弊害,也毫無異議,但要改革這些得到眾人信仰,並且具有特殊職能的宗教團體,並非一朝一夕之事。」

「這些誰都明白。八百年來,正因為有這些常識,所以雖然早就有人慨嘆佛家的腐敗墮落,但卻無人能將其改革一新。就連白河法皇也曾說過:『不遂朕心者,唯雙六骰子與賀茂川之河水。』史書上記載:山上的法師們,抬著日吉神轎來的時候,就連朝廷的威嚴也暗淡無光了。源平騷亂,以及後來的亂世中,這座山有哪點盡到了庇佑國家的職責?談何為民眾帶來了心靈的慰藉?」

信長說完,突然將右手使勁橫著揮了一下,接著說道:「就像現在的社會一樣,數百年來,無論國家遇到什麼樣的大難,他們都只知道拚命維護自己的特權。利用愚民獻上來的財富,建造著如同城池一樣的石牆和山門,裡面積聚著槍支彈藥,而且平日的行為更是驕奢淫逸,所作所為令人不齒。他們豈止荒廢了法燈修學,簡直可以說是破戒亂行的末代景象了。焚毀這樣的東西,有何可惜?你們作色進諫,反倒讓我不解。休要阻攔,我信長定要說到做到!」

「主公所言,句句在理,但我等三人定要勸阻大人。死也不會起身!」信盛、夕庵和光秀三人同時俯身圍住主公。

比睿山的門派為天台宗,石山的門派為凈土真宗,兩者雖派別不同,但都同為佛教徒。在教義上,他們互相稱對方為其他門派,但在對抗信長這點上,達成了完全的一致,態度完全相同。

他們聯合淺井、朝倉,利用將軍家為各地殘黨提供便利,向越後及甲斐等地派遣密使,此外還以信長的領地為中心,四處策劃暴亂,意圖讓信長疲於奔命。這一切都是住在靈山大堂的僧人們的策略。

這個特殊的世界,被認為是不可抗拒的力量。三位將軍也深知,如果不清掃法城,織田軍的行動將無法自由,信長的理想也無法實現。然而,信長抵達這裡後,便下令:「包圍全山,山五二十一社及山上的中堂、寺廟堂塔等,一切房屋、經書及佛像,一律燒毀!」

他的話本來已經十分過激,而且說到火攻的時候,他還補充說道:「所有僧人,無論其人如何,不分高僧與僕人,凡是僧人打扮的,不可放過一人。即使是兒童和女人也不得饒恕。俗人打扮的,藏在山中,見到火光而逃出的人,視為敵人亦無妨。所有人等,一概殺光,要將這座山燒得片甲不存!」

便是羅剎,也做不到如此殘忍之舉。接到命令的眾將都戰慄不已。

「主公是不是瘋了?」聽到武井夕庵在嘟囔,佐久間信盛和明智光秀,以及其餘將領也表示反對,但只有三人走上前去勸諫。他們對其他將領說:「我等如果冒犯主公,最終切腹自盡,你們也要一個個地死在主公面前,絕不能讓他實行這魯莽至極的計畫。」

攻打比睿山,佔領比睿山都是非常正常的,但放火燒山,而且還進行這樣的殺戮,根本沒有必要。如果執意採取如此暴舉,天下人心必然遠離信長。

遍布各地的反信長陣營,肯定會抓住各種機會來利用這一事件,詆毀信長。最終,信長將承受幾百年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惡名。

代表眾將的三人說道:「我們不參加誤主的戰爭。」

當然,為了傳達自己的意見,他們聲淚俱下地表明真心,但信長心意已決,對於三人縷縷千言,沒有表現出一點重新考慮的意思,甚至可以說他堅定的意志變得更加不可動搖了。

「退下,休要再提此事,我不想再聽了。你們如果不接受命令,那我就命其他人去。其他將士也不從的話,我信長一人也要辦到。此事必須完成!」

「只為了攻下這一座山,為何要做出如此暴虐的舉動呢?臣以為兵不血刃,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真正的兵家,才是真正的兵法。」

「不要再舉這些看似機巧的常識!它是生長了八百年的毒草,如果不連根一起燒掉,又會冒出新芽……你們說這只是一座山,但我信長並非為這一座山而勃然大怒,燒掉這座山,便可拯救其他山上的寺廟。殺光這一山的僧俗,各國的反對者就會醒悟過來,從而獲救。眼前的慘叫,在我看來什麼也算不上。除了我信長,還有誰能做到這一步?上天讓我信長來到人世,就是為了讓我完成今天的使命。」

信長的英才和偉略,他所有的偉大之處,三名將領比任何人都清楚,但現在信長自己說出「除了我信長,還有誰能做到這一步」這種話,讓三名將領覺得很是悲傷,他們感覺信長已經中邪了。

武井夕庵也隨著信盛,伏在主公的摺椅邊,說道:「無論您如何說,我等為臣之人,也只能加以勸助。將桓武天皇時代起,傳教以來的靈地付之一炬,這也……」

「多嘴!你還不閉嘴嗎?信長是奉桓武天皇的勅諭才燒山的。信長心中帶著傳教大師的大慈大悲向你們下達殺戮的命令,你們不明白嗎?」

「不明白!」

「不明白就一邊去,不要妨礙我!」

「除非意見統一,否則我們將一直進諫。」

「頑固不化的傢伙!站起來!」

「我為何要站起來?與其活著看到大人的狂態,任主家自取滅亡,不如以死相阻。從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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