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雁與燕

甲斐軍的精銳暫時放棄出兵,度過了一個百無聊賴的夏天,到了九月秋季的時候,西山東嶽的遠方再次傳來了動蕩的聲響。信玄耳中聽到的不是秋風聲,而是時代的腳步聲。

其間,他某一日縱馬馳騁在笛吹川的河畔,僅帶了數名隨從,輕鬆愜意地享受著秋日的陽光,似乎是在誇耀自己領地上的太平盛世。

信玄來到一處寺院前,山門上寫著「乾德山」三個大字,這裡是信玄皈依的快川國師所居住的惠林寺。

可能事先已經通報過了,裡面有人將信玄引至庭園處。信玄只是順便來訪,特意沒有走進屋內。此處僅有兩間茶室,旁邊有一處小小的洗手處,泉水和石頭散發著一種青苔的氣息,黃色的銀杏落葉堆在引水筒的下面。

「師父,今天是來和您告別一段時間的。」

聽到信玄的話,快川點了點頭說道:「你終於下定決心了啊。」

「是啊,為了等待時機的到來,我忍耐了很久,現在感覺今年秋天,便是我信玄時來運轉的時候。」

「據說進入今年九月後,織田軍又大舉西進,兵力猶勝去年,意圖剿滅比睿山勢力。」

信玄說道:「正是如此,所謂守得雲開見月明。很早以前,京都的將軍家便頻繁發送私函於我,說如果我攻擊織田後方,淺井和朝倉會同時對其發難,比睿山和長島也會一同協助,三河的家康之流可以輕鬆擊破,之後便可儘早上洛。將軍雖未再三催促我,但無論如何岐阜城都是一處難關,我不想重蹈今川義元的覆轍,所以才等待時機。我內心的想法是乘岐阜城兵力薄弱之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突破三遠尾濃等各州,踏入京城。那麼今年的年末我便在洛中度過,在京城迎接新年了。希望師父身體健康啊……」

「是啊……」快川淡淡地回答道。

不論軍事政事還是私事,信玄都會向方丈徵求意見,對他極為信任,所以對他的表情相當敏感。

「師父您對信玄的考慮,有何疑慮嗎?」

「沒有……」快川抬起頭,說道,「這是你畢生的大志,我不可能反對。然而,將軍義昭的小伎倆卻讓人不痛快。他發來私函,頻繁催促你出兵,我聽說除了你,他還發給了越後的謙信。另外,今年六月去世的,中國的毛利元就,也收到了相同的出兵要求。」

「這些情況,信玄也並非不知情,但要想將胸中的大計昭之天下,無論如何,必須要上洛。」

「將你這樣的人物埋沒在甲斐的盆地中,我也深感可惜。我想,前路的磨難可能會有不少,但你的部下在御旗盾無鎧甲的率領下還未嘗有過敗績。只是,身體是你自己的,希望你順應天命。除此之外,別無餞別之詞,請多保重!」

就在這時,去裡面清泉處打水的一名僧人突然扔掉手中的水桶,大叫著從樹中間跑了出來。

寺院的裡面傳來像鹿奔跑一樣的聲音。一名僧人追趕了一會兒,不久喘著氣趕回了茶室的院子里,說道:「請快點派人去追,剛才有個形跡可疑之人逃走了。」

「這寺院內,何來古怪之人?」快川問道。

寺僧解釋道:「這件事還沒有向方丈您說明,其實那人是名行腳僧,昨天深夜來敲門,我們將他留宿房裡。不過,在眼下這種時候,如果是不認識的僧人,我們當然不會留宿,但一看,發現他是以前主公手下亂波組的渡邊天藏,經常和將領們一起來寺里,所以應該沒有什麼隱情吧,於是和同室的人商量後,讓他住了一夜。」

「等等……這不是愈發奇怪了嗎?多年以前到織田方面刺探信息,此後音信全無的亂波組成員突然半夜來訪,而且是一副僧人打扮,敲門請求住一宿……為何不多加盤問?」

「此事實在是在下的疏忽,但據他說,他進入織田家領地後,正在打探消息,結果被人認出是甲州的細作,於是被投進監牢,在牢中度過了幾年,後來碰巧撿回一條性命,於是變裝回鄉,說得非常逼真。並且他說明天會去甲府,拜訪組長甘糟三平,我完全信以為真了。結果就在剛才,我從泉水那裡提著桶出來時,看到天藏像只壁虎一樣貼在茶室的北邊窗戶下,偷聽二位談話。」

「什麼……他躲起來偷聽我和主公大人的談話?」

「是的,他聽到腳步聲後,掉轉頭,看到了我,大吃一驚之後,便大步走進了院子裡面,我便喊道:『天藏,等等!』但他就像沒聽到一樣,快步逃走了。於是我突然大叫一聲『來人啊』,他嚇得看了我一眼。」

「已經逃走了嗎?」

「我大聲呼叫,同來的各位都在用餐,沒有人趕過來,而他又不是我能夠對付的,所以……」

信玄並沒有看僧人,從剛才起便一直默默地聽著,看到快川的眼神之後,他便平靜地說道:「我帶甘糟三平來了,讓他去追吧,要不將他叫到這裡來吧。」

接到方丈的命令後,寺僧立即跑到了山門處。不一會兒,三平就來到茶室的院子里,拜倒在信玄面前,等候信玄的指示。

「你的組裡,幾年前,有個叫渡邊天藏的人吧?」

聽到信玄的問話,三平略一思考,回答道:「我想起來了,他出生在尾州的蜂須賀村,拿著叔父小六讓界的鐵匠鋪打造出的一把新火槍,逃到了大人的領地里,他將槍獻給大人,以此為功,領了大人幾年俸祿。」

「火槍之事,我也記得,但尾張人終究是尾張人,聽說他現在為織田家效命,你去追上他,將他的首級取下!」

「您說的追上是指?」

「詳細情況你就問那邊的僧人吧!再不快點,就讓他逃走了!」

三平領命後便退下了,不一會兒,他便在惠林寺門前拉出一匹馬,上馬後揚鞭離去了。

從韭崎往西,有一條山道穿插於駒岳山及仙丈山的山腳下,通往伊那的高遠。

「喂!」

山間絕少聽到人聲。一名行腳僧停下腳步轉身看去,但只是聽到一聲而已,所以他回過頭繼續趕路。

「喂!雲遊的和尚!」聲音再度傳來,這次近了一些,而且話音也很清晰,於是僧人將手搭在斗笠上,稍稍站立了一會兒。不久,一名男子喘著氣,爬上山來。一走近,他便譏諷似的笑了一聲:「難得一遇啊,渡邊天藏,你什麼時候來甲州的?」

行腳僧吃了一驚,但馬上又恢複了平靜。斗笠里傳來哧哧的笑聲,聽上去像天牛的叫聲一般。

「哦,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甘糟三平啊。哎呀,好久不見了,身體還好嗎?」

對方也報以譏諷。這種態度似乎在告訴三平,他們兩人的職業都是進入敵境,為己方刺探機密,如果沒有這點厚臉皮和沉著勁,是無法勝任工作的。

「你是在問候我啊。」三平也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在本國發現敵國的密探,一般人會大驚小怪,而在小偷的眼裡,大街上白天也遍是小偷,所以根本無須驚訝。

「前天夜裡,你留宿在惠林寺,昨天你在那裡偷聽快川方丈和主公的密談,被寺僧發現後便一溜煙逃走了……沒錯吧,天藏?」

「正是如此,閣下也去那兒了啊。」

「不湊巧啊。」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對你來說就是不走運。」

「是嗎?」天藏佯裝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以為武田的間諜甘糟三平還在伊勢境內或者是岐阜城周邊,尋找織田家的漏洞呢,沒想到不知何時便已經回國了。不愧是三平,真夠快的,這點值得表揚。」

三平答道:「無用的奉承話,你再誇我,被我盯上了,就不能活著回去,你以為你能活著走出這裡嗎?」

「我還沒有一點兒想死的意思,不過這麼一說,我覺得三平你的臉上倒是一副死相啊。你不會是追著我想求一死吧?」

「我奉主命前來取首級,你就認命吧!」

「誰的首級?」

「你的!」

三平說罷,抽出大刀,渡邊天藏也猛地舉杖迎敵。杖尖和刀尖相隔甚遠,但兩人凝神注視之間,雙方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臉上都現出一種瀕死的蒼白。

這時,三平想到了什麼,收起了刀,說道:「天藏,收起禪杖吧。」

「你怕了?」

「不是,我並非怕你,你我同道中人,如果為了任務而死,那也無妨,但同歸於盡卻沒有意義。怎麼樣?脫下你這身僧衣再走吧,我拿著這個,就說已經幹掉你了。」

他們被稱為亂波成員,也就是所謂戰國時代的密探,他們有著其他武士所不具有的特殊信念,這種生命觀的不同源於職業的特殊性。

死在主公的馬前,或者為了主公視性命如鴻毛,死就要華麗而果敢,這是一般武士的信條,但亂波成員的想法卻相反。生命一定要珍惜,就算忍受再大的恥辱或痛苦,一定要活著回去。即使深入敵國,得到再珍貴的信息,如果不能活著回去,便毫無用處。所以亂波成員死在敵境,即便死得再華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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