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毗沙門堂主

甘糟三平是遠近聞名的甲斐名將甘糟備中守的兒子,雖然有特殊的才能,但十年都留在較低的職位上,無法升遷。

「人生在世,太過於受人重視也未必就是好事,甚至還不如天資魯鈍的人。在一兩次關鍵時刻發揮作用,接下來的時間就當個笨人好了。」年近四十的甘糟三平,近來也會時常發出這樣的牢騷。然而他依然利用自己天生的才能,如同韋馱或者天馬一般,不停地行走於敵國與甲州之間。

三平隸屬於武田家的亂波組 。他活躍於擾亂敵國、聯絡和散布流言等實戰以外的任務中。三平自年輕時起,就以行動敏捷、健步如飛而聞名。再難走的山路,他都可以日行二十到三十里。然而,雖然有此天賦,但他卻無法一直維持如此快的速度。遠道而來時,能騎馬的地方他便騎馬,逢險峻道路,他才徒步。為此,他在經常通過的要地設置了「換馬處」,多半利用獵戶或者樵夫的小棚子。

「喂!燒炭的,這間房子里的老頭子不在嗎?」

三平在一間看上去像是換馬處的燒炭小棚子前下了馬。他渾身大汗淋漓,馬也同樣滿身是汗。

時節是五月末,山裡面綠色還不甚明顯,但鄉村裡青草叢已是熱氣騰騰,還可以聽到蟬叫。

「不在嗎?」三平有些不耐煩地用膝蓋頂開了破門。小屋的門立即倒開了。他將準備寄存在此的馬拉進了小屋中,拴了起來,接著走進房間的裡邊,毫不介意地拿出了飯盒、鹹菜和水壺,然後吃了個飽。

吃完後,他剛準備站起身,想想還是掏出隨身攜帶的毛筆,在手紙上寫了幾行字,用飯粒貼在了飯盒蓋上。

「此非狐妖所為,食飯菜者乃三平也。馬且存於此處,下回來取時,務必好生照料。」

三平準備出門時,馬兒依依不捨地踢著牆板。無情的主人,對馬兒視而不見,對著馬蹄聲,啪的一聲關上了門。接下來,他用自己天生的雙腿,飛一般疾馳而去,這話有些誇張,但他確實身輕如燕地奔向了南巨摩的山地。

原本他所去的方向是甲府,不用說他是從駿遠方向返回本國。從他勝過平日一倍的速度來看,感覺帶著某些極為重要的信息。

次日早上,他已經翻過了幾座山,來到了富士川的河水邊。山峽間隱約可見的屋檐處,便是鰍澤的城鎮。

「中午時分應該可以趕到。」他對於自己的速度和時間都頗有把握,所以先休息了片刻,欣賞著甲斐盆地的夏日風光。

「雖然山區多有不便,但不管去哪裡,還是自己的家鄉最好啊。」他一邊感嘆著,一邊抱著膝蓋坐了下來,這時,只見多達幾十匹馬,背上掛著漆桶,從山麓往山上趕來。

「嗯?這是要去哪兒?」

甘糟三平站起身往下走去,在半山腰,他遇到了從山下來的百餘騎運輸隊。

「喲!」

騎馬走在前面的人是武田家的運輸隊頭目,佐奈田源太左衛門。

兩人是相識,所以三平立即向他問道:「這批漆數量不少啊,如此多的漆桶,是要運到何處?」

「到岐阜城啊。」

源太左衛門說完,見三平有些不解,便補充解釋道:「前年織田家訂的漆,終於湊夠量了,現在正是往岐阜城送過去的路上。」

「什麼,送給織田?」

三平皺著眉頭,他想擠出笑容慰勞一兩句,卻笑不出來。

「一路多加小心吧,路上相當不安定啊。」

「聽說長島的僧兵相當善戰啊,織田軍的戰況不知如何。」

「在未向主公彙報之前,我還不能透露。」三平答道。

「是啊是啊,你現在正從那邊回來啊,那我們還是不要站在這兒說了,免得引人注目……再會了!」

百餘騎運輸隊和源太左衛門一起翻過山坡,向西而去。

三平目送他們離去,心中愈發感嘆自己任務的責任重大。

「山區到底是山區,世間形勢也遲遲不能傳及。就算兵強馬壯,將領優秀,卻先自損了好幾成實力。」

他像岩燕一般,飛到山麓。來到鰍澤鎮,他又找了匹馬,向著甲府疾馳而去。

地處盆地,甲府天氣悶熱。

信玄的居城躑躅崎館,前所未有地戒備森嚴。

有些面孔,只有在發生大事或者召開軍事會議時才會出現,而現在,他們接二連三地走進城門,所以守門的士兵們也預感到發生了什麼大事情。

在戰國時代,所謂有事,那麼幾乎就是指戰事。今晨開始進入城門的人群中,有信玄同族的孫六入道逍遙軒,以及穴山梅雪、仁科信盛、山縣三郎兵衛昌景、內藤修理昌豐、小幡信定和小山田備中守等世襲家臣。

「是軍事會議嗎?」

「那還用說。」

「要是出兵的話,會是哪裡呢?」

「這個嘛,是哪裡呢?」

「川中島還是善光寺平原的西面?」

「和上杉家應該已經達成和議了吧?」

「誰知道呢?和解與開戰,如同天氣一樣,突然便是急風驟雨,就算到時候大家說這有違約定,但也不是人的原因,老天爺的想法誰能摸得清呢?」城門的士兵們只能做這樣的臆測,對於明天的事情完全弄不明白。

城內是一片新綠,偶爾能聽到幾聲初蟬的叫聲,除此之外便是無邊的寂靜。而且,今晨進城的眾將領,尚無一人歸來。

就在這時,甘糟三平趕來了。

他在護城河外,跳下馬,抓著馬的韁繩便飛奔著走過橋來。

「來者何人?」鐵門旁邊的守衛高舉長槍,眼睛緊盯著他問道。

三平將馬拴在柳樹上,回答道:「是我。」說著,向左右的士兵們露了下臉,便大步流星地向城內走去。他的臉已經成了一個通關文牒。就算有人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卻沒有人不知道他的臉和職務。

躑躅崎的城館內有一間寺院,名叫毗沙門堂,是信玄入道的禪室,同時也是信玄處理政務的地方,有時還用來召開軍事會議。

信玄正站在迴廊中。庭院里的泉石間吹來一陣穿堂風,信玄的身影如同紅色牡丹花一般搖曳起來。他身穿鎧甲,外面穿著一件大僧正的紅衣。

信玄今年五十一歲,身材結實,普通身高。未見過他的人多以為他相貌嚇人,他雖然長相有些不同尋常,其實並非一個難以接近的人,甚至可以說面孔比較和藹可親。他看起來為人穩重,眉宇和手腳都比較多毛,面相給人一種不屈不撓的感覺。不過這只是山國甲斐人的共通之處,並非信玄個人的特點。

「那麼請回吧。」

「在下告退了。」寺院中陸續有人走出,眾人走下台階,再次向迴廊中的信玄致意或者默默行禮之後,便四散離去了。

軍事會議從早上開到現在,每逢這種場合,他便會內穿鎧甲,外面套件紅衣,打扮得如同行軍時一般。

信玄看來也忍耐不住今天的炎熱與久坐,會議剛剛結束,與退下的眾將領打過招呼後,他便馬上來到了迴廊外。

以小幡、內藤、山縣等世襲家臣為首,以及逍遙軒孫六、伊奈四郎勝賴、武田上野介等族人,參加今天會議的幾乎所有人,都陸續回去了。眾人似乎是商量好了,都是面色沉重的表情,唇間帶著一絲決斷,慌慌張張地爭先而去。

眾人離去後,毗沙門堂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金色的牆壁在風中熠熠生輝,以及靜靜的蟬鳴聲。

「今年夏天會怎樣?」信玄遠眺著四周的群山。

他自從十門歲海野平的初戰以來,所有印象深刻的經歷,大多集中在夏天到秋天這段時間。這裡是山區,一到冬季,他們便只能躲在家中,養精蓄銳。很自然地,一到春夏之際,便會渾身熱血賁張,一心要跳出狹小的區域。這不僅是信玄一人的想法,也是甲斐武士共同的心理。就連市民和農夫,都會有「時機到了」的感覺。特別是對信玄自己而言,今年已經五十有一,他對自己的人生感到一絲焦躁和一種深切的悔恨。

「之前的戰爭,大多都是為戰而戰。事到如今,越後的謙信,也是一樣的想法吧。」

想到多年來的勁敵,他不由得為自己,同時也為敵人苦笑起來。

然而,這種苦笑到了五十一歲,竟變得如此刻骨銘心。信玄一直在思考人的天壽,也就是將來還能再活多少年的問題。

甲斐是個一年有三分之一時間處在大雪封山之中的國度。農田生產在那期間都會停滯,遠離文化,難以接觸到新式武器,而信玄又將人生中精力最為充沛的十幾年中年時期,幾乎都耗在了和越後的謙信的鬥爭之中,實在是可惜。

「想起來……現在想起來,人們都說我老練,但其實我被岐阜城的信長以及三河的家康等人徹底地欺騙了,可恨的那些小國後生!」

在強烈的陽光下,嫩葉的影子顯得尤為濃厚。不知道是不是由於這個原因,他的臉上露出的悔恨之色,如雕刻一般稜角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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