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伏龍悶動

「說得好啊,四面楚歌。我信長在這城中,舉目四望,處處都是敵人。」信長獨自枕著胳膊,躺了下來。

時間正是四月末,天氣極好,現在進入卧室休息,讓人覺得有些可惜。城下雖然有些悶熱,但在這位於山上的主城中,卻是十分涼爽。

「不僅是四面的敵人。」信長在反省自己領地內的政策如何,自己究竟是否得到了民心。

岐阜城並非自己祖上所傳的遺產,而是他憑藉自身實力,新納入版圖的地塊。民眾們前不久還將齋藤家視為領主,所以困難也不少。

「那種狡辯一聽便知是敵方姦細的把戲,但民眾卻馬上被他說服了。」信長痛心不已。

他認為這並非誰的過錯,而是因為信長自身的政策和德行未能夠格所致。

如何才能得到民心呢?他苦思冥想。就算命令民眾相信信長,但民心向背卻不會如人所願。違反民眾本意,只會作繭自縛。那麼對民眾施壓,又當如何?恐怕也難有勝算。人心是無形的,頒布法令雖然容易,但讓人們對法令心服口服卻並非易事。不僅如此,民眾一聽到法令,還沒來得及理解內容,先就產生抵觸情緒了。古時的暴政在民眾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已經形成一種條件反射。

那麼,法令和被統治者永遠是無法走到一起的「單相思」嗎?

「如此則萬萬不可,如果兩者相背離,國家必亡……一國之君的任務就是讓兩者聯結起來。」信長想道。

這法令必須是民心能夠欣然接受的法令,但這樣一來,國政就無法執行了吧。信長這樣自問自答地想著,但他堅信事實並非如此。

民眾自然都渴望生活富足、安心,但他們也不會愚昧到滿足於享受放縱的快感或者是安閑的自由。有些人雖然自由自在地生活著,絲毫不用擔心物質生活,但卻並不幸福。而全體的民心,最好能經歷艱難和繁榮時代的起伏交替,沒有這種變化,民心容易疲憊。

「我想錯了。」信長想到這裡,暗生悔意。

他在祖傳的領地尾張,讓臣民們經受了太多的艱難困苦,但岐阜城的舊主齋藤家,推行放任自流的政策,民眾習慣於華麗而自甘墮落的生活,於是信長之前一直採取極為柔和的政策,試圖讓民眾漸漸適應自己。

「走了步錯棋,我還是不懂民心啊。這樣一來,民眾見我信長的做法和以前的領主大同小異,反倒會懷疑我了。」

這些民眾在自甘墮落的領主的統治下,過著自甘墮落的生活,最後親眼看到國家滅亡。他們現在追求的,是和齋藤家不一樣的東西。

只要展示出自己的信念和德行,他們一定會欣然享受艱苦的生活。或者說,高舉著清新的希望,讓民心感受艱苦。

帶著一種父親對孩子的愛來關懷民眾,這種愛比宇宙還要偉大。這就是讓民心感動,也是對民心的鞭策。

蘭丸孤零零地端坐在房間的角落裡,帶著一種和身形不太相稱的彬彬有禮。但是,無論他如何聰明伶俐,也無法理解信長苦心的思考。

「您在此打盹兒對身體不太好吧。」他看見信長枕著胳膊睡覺,遠遠地說道。

冷冷的夜風打濕了山上的嫩葉。蘭丸站起身來,輕輕問道:

「要不您還是進卧室歇息吧。」

「再待會兒吧。」信長微微眯著眼睛,看不出絲毫的睡意。

蘭丸轉到信長背後,說道:「您累了吧,我來給您按摩一下吧。」說著,將手放到了信長的肩膀上。

信長既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但是蘭丸經常聽信長說肩膀酸,所以知道應該按哪裡。信長任由蘭丸為自己按摩。

「……這很正常,民眾認為我信長靠不住,這很正常。」信長繼續想,「目前信長的盟友,只有三河的德川家,但最近在和武田家的對抗中,其力量卻難以依靠。除了德川家,從奉信長為父的義昭將軍,遠到西方的毛利家,沒有不以信長為敵的。在民眾們看來,這座城池處在危險之中,無法長久依靠。」

如何才能在民眾心目中建立威信呢?如何才能讓民眾認定主公非此人莫屬?信長只能這樣考慮。

「我做得還不夠。這些年來,我雖然立誓要親身踐行自己的承諾,但在外人看來,還做得不夠。是啊,今後我也會親身實現自己的理想,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民心,才能生存下去。」

他突然坐了起來。一種衝動,讓他無法再安心躺著,他突如其來地失去了對意識的控制,身體不由自主地坐了起來。

蘭丸吃了一驚,問道:「您這是怎麼了?」

「啊……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可能到亥時了吧,要不我去看下時鐘吧。」

「不必了。」信長叫住了蘭丸,這時,他的目光無意中停留到蘭丸紅腫的眼眶上。

「你哭了?」

「是的。」

「是不是幹活太累,覺得困了?」

「並無此事。」

「那麼,你為何哭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哭……」蘭丸用肘遮住了雙眼,說道,「剛才給大人按摩肩膀的時候,想到了戰死的父親,心裡堵得慌,淚水便流了出來。請大人恕罪!」

「你是說想起了森三左衛門可成嗎?」

「……是的。」

「你父親可成,去年圍攻比睿山之時,遭遇朝倉大軍和僧兵的包圍,犧牲於宇佐山城。留下你一人,正值年少之時,傷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你若是悲嘆,你父親壯烈的犧牲就會化為烏有。別哭,可成並沒有死。」

「啊?我父親不是死了嗎?」蘭丸將胳膊從臉上移開,一副吃驚的表情。

信長重新坐正,使勁點了下頭,說道:「他還活著。」

「我父親在哪裡……在哪裡活著?」蘭丸雙手撐地,顫抖著看著主公的唇邊。

信長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說道:「就在這裡,就在信長的心中。我的意思是,活著的,並非你父親的身體,他即使犧牲了,但他的英靈還活在信長的心中。」

「這,這是為什麼?」

「不光是可成,信長的軍中,至今為止,各地戰鬥中死去的人,都合祀在信長的心中。每當我遇到困難,他們就會給我勇氣。在我年幼時,平手政秀以死向我進諫。每當我擔憂或困惑時,以他為首的眾多英靈,就會斥責我,將我引向善途。你父親森三左衛門可成,也是其中一人啊。你一傷心,信長的心就會痛苦。看好了,我還會讓無數優秀的將士死去,悲傷是無濟於事的。」

信長的話,句句語重心長。生來聰明伶俐的蘭丸,凝神端坐著,一動不動。

信長接著說道:「然而,我信長也對你發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讓沉默於混亂與黑暗中的日本全境的民眾蘇醒過來,讓天皇聖心安定。百年之後,信長的所作所為對日本一定是有益的。如果我能做到這些,我的那些戰死的部下,也不會悲嘆自己白送了性命吧。」

「主公……主公……我明白了。蘭丸決不悲嘆!」

黑暗的山林中,傳來布谷鳥的叫聲。人的心情一般容易被年幼之人和弱者打動。信長看到眼前的蘭丸,心中湧起一種不同尋常的感傷,但這種心境並沒有持續太久。

「蘭丸,拿筆墨來。」

「是……我放在這裡了。」

「磨墨!」

信長舉筆寫下了一封信。信是寫給橫山城裡的木下藤吉郎的。內容寫得非常詳細,信長將信密封后,叫來了值宿的僕人,吩咐道:「立即快馬送走。」

隨後,他又提起筆,將家臣們的名字列舉了出來。名單僅限於住在城中以及城邊的人。

「將這個交給勝家!讓他通知名單中有的人,明早卯時前,在會議間集合。」信長將信交給值宿的人,緊接著便回到了卧室。

卯時天還未亮,受到信長召見的人,都以為要發生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最近很長時間沒有召開過軍事會議,想必是主公想到了什麼計策,有什麼神機妙算了。

出席的眾將領,依次坐在高高的議事大廳里。首席上坐有柴田和佐久間,其餘的還有氏家卜全、安藤伊賀守、武井夕庵和明智十兵衛光秀等人。

信長落座了。

軍事會議的時間極短。決定之後,大家便各自離席。走出門外,早晨的空氣還是冷冰冰的。

「還沒吃早飯,就定下來了啊。」

「是啊,不只是會議,大人要去哪裡,憑他的意志,輕而易舉地就能定下來。」依次走出迴廊的眾將領心中,升起了一股臨戰的鬥志。

這天早上,信長向眾將問了下面的話:「首先平定長島的門徒宗暴動,然後將四面受敵的岐阜城打開一角,諸位認為如何?」

大阪石山本願寺、京都比睿山、尾張、伊勢境內的長島門徒宗,除此之外,佛教徒的勢力還根深蒂固地存在於江州及其餘各處。這些地方形成了反信長聯盟的三座大本營,旗幟鮮明地亮出了反抗的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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