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四面楚歌

每月逢八日,都會有集市。因此岐阜城下車水馬龍,人流不息。這個習俗在信長還未成為城主之前,早在齋藤時代便有了。

紙、漆、皮革、金屬原料、織物,還有舊衣、食材等等,各種商品彙聚在一起。各路人等從各處前來趕集,治安和國防方面的弊病顯而易見,但織田家無法切斷這種經濟循環。

「傻瓜!眼睛看哪兒了!走路時好好看著前面!」

時近薄暮,集市上人群熙熙攘攘之間,傳來了馬販子粗獷的聲音。

馬販子牽扯著馬駒穿行於人群之間,過往的人們都躲向集市兩邊,但戴著頭巾,上面扣著漆斗笠的武士,從不知避讓為何物。

「啊!」

就在他蹣跚不穩之時,馬販子的韁繩打到了他的肩上。然而,叫聲並非跌倒的武士的口中喊出,而是由遠處的一人口中發出。

這個看上去像是隨從的人連忙趕來問道:「您沒有受傷吧?」他一邊說著一邊找到被扔掉的一隻草鞋,放在了那人的腳下。從行為上看,這人像是隨從,但大家幾乎都是一般打扮:斗笠,遮面都完全一樣。

「無禮的傢伙,我們抓他送官吧。對待武士尚且如此,對普通人肯定更加粗野了。」隨從的武士看著走出人群很遠的馬背,憤憤不平地說道。

「行了,行了。」跌倒的人小聲地說著,徑自向前走去。隨從再次跟著他走了起來,這回緊貼著他的背後,目光盯著四方,生怕遇到什麼意外。

走出集市,人群變得稀疏起來,有處空地,盡頭處是一座像寺廟的建築。四周傳來煮菜的醬油味以及濁酒的氣息,傍晚的月亮掛在空中。

「您累了吧?」

「不,還是很開心的。」

「天色已晚,您還是早點回去吧。」

「嗯嗯。」

他看了一圈,問道:「那個是什麼?」接著又匆忙走了過去,那裡聚集著黑壓壓的一群人,他站到了人群的背後。

那邊有名僧人,站在石頭上,對著人群在演說什麼。另有三名行腳僧,分立在三方,拿眼睛盯著周圍的人牆。

演說的僧人,口若懸河地對眾人說道:「物價一直高漲,法令煩瑣不堪。能幹活的人,每逢戰事,都被拉去做壯丁。沒有飯吃,無法忍受。這就是你們生活的真實狀態吧。沒錯!就說這個集市,齋藤道三大人和龍興大人的時代,可不是這樣的。那時要繁榮得多。有抹著白粉的女人,也有歌女,到天亮還有人喝得大醉。可如今,事事講法令,就連商家每到夜裡也要關門閉戶。」

僧人說著,舔了下嘴唇,瞪著聽眾的上方。可以看出,他巧妙地抓住民眾的弱點,意圖暗中攻擊織田家的政治。他只誇讚過去齋藤家一切放任自流的極盛時期,但是正因為如此,齋藤家三族被誅,城中居民也一起遭受外敵入侵和戰火之痛,即使是現在,這傷痛仍然沒有痊癒,但僧人對這點卻避而不談,極力歪曲事實。

「大人……大人!」勝家悄悄拉了下信長的衣袖,將嘴湊近信長耳邊,眼睛不動聲色地看著附近的人群,小聲說道,「這個是一向僧人,肯定是敵方的探子。」

「嗯,嗯嗯。」信長點點頭,同時從人群的肩上向著正在演說的僧人投去犀利的目光。

剛才在集市的紛亂中被馬販子斥責的人,便是信長。隨從是柴田勝家。當然二人是微服私訪,在偽裝方面十分留意。

當民眾們跳舞遊玩之時,信長也會走進民眾當中載歌載舞。家臣們習慣於他少時的品行,對他這種行為也並不驚訝。只是時局的原因,眾人對他的安危很是擔心。而勝家則身負保護主公安全的重任,而信長似乎對此亦毫不介意。

近來並無戰事,信長便將心思全部放到了內政和外交上。特別是每逢戰爭之時,他就會離開岐阜城,所以他對領地內民心的關注,勝於自己的身體健康。

「我先說明一下,如各位所見,我是一名僧人。我的眼睛便是彌陀佛的眼睛。各國不分東西南北,處處戰事不斷,但對於佛來說是沒有敵我的。只是,彌陀如來命我對你們這些悲苦的眾生施以慈悲,所以才來這裡。」僧人不停地說著。果然是潛入敵境,前來擾亂民心的人。他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氣,又擁有過人的口才。聽得入神的民眾,往往會將他的詭辯信以為真,而深迷其中。

「如此下去,今年戰亂,明年也是戰亂,戰火將不停息。我預言,今年夏天爆發大瘟疫,秋天出現饑荒。你們要如何活下去?」

背對背站在演說者三面的同行的僧人們,張望著人群,見演說的僧人沉醉在自己的說辭中,漸漸開始進行露骨的煽動,便時不時地轉過身,舉著念珠,催促道:「請賜給眾人神符吧。請將免除瘟疫的護身符,賜給這兒佛緣深厚的諸位吧!」

「那麼,我現在就給大家發放護身符,請安靜地排隊,不要搶。」演說的僧人說完,走下石頭。

另外三名僧人開始向眾人發放號稱是護身符的小紙片,每發一張,他們都會不停地說:「將這個貼在屋內,早晚不停祈禱便能免除瘟疫,然後等到七八月份,燒符儀式就自然會開始。到那時,你們也集中起來幫助焚燒護身符吧。大風之夜,岐阜城各處便會有火光,這便是信號。燒符結束之後,社會就能變得更加安定祥和,比齋藤家時代還要好。」

護身符就像雪花飛舞一般,一張張地被眾人領走了。

「給我一張吧。」就在眾人爭搶成一團的時候,勝家也伸出了手。

雄辯的僧人正在和其他僧人一道發放護身符,他若無其事地遞了一張給勝家,這時,勝家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禿驢!」勝家將僧人拖出人群,推倒在地,拚命地打了起來。

「啊,剛才那個和尚!」

「被抓住了,他是個探子!」

受到驚嚇的人群,紛紛跌跌撞撞地逃走了,同時驚恐地將手中的護身符扔了出去,彷彿上面有邪氣一樣。

演說的僧人似乎是首犯,他被勝家綁住,其餘三名僧人倉皇逃跑,也被分別抓獲。

「哎呀,那名武士是?」

集市上騷動的平民,看到勝家將抓住的僧人拉到街中心的寺院門前,才知道眼前的武士便是信長。

寺院處,七八名騎馬的家卧,以及眾多徒步的手下,靜靜地等著信長的歸來。為防不測,集市附近各處安排有打雜人等,他們集中到一起,人數相當多。他們將綁好的四名僧人,帶到隊伍後面,不一會兒便走進了岐阜城的城門中。

大約一刻鐘後。

信長淋浴完畢,帶著一副爽快的表情,出現在岐阜城的一處室內。

「蘭丸,拿簪子來!」信長一邊用手整理自己散亂的濕頭髮,一邊對蘭丸喊道。侍童蘭丸馬上站到了信長身後,問道:「我來為您梳理吧。」

「嗯嗯。」信長伸著頭,任由蘭丸去梳,臉色在燭光的映照下,看上去比較開心。

勝家可能是得到了侍從的通報,看準時機走了進來。

「大人,我已調查完畢。」

信長取出懷紙,輕輕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向身後說道:「可以了。」然後又立即問道:「怎麼樣了?和尚們是怎麼說的?」

「他們堅持不肯說出實情,相當棘手。」

「理所當然。他們是哪裡的和尚?」

「其中一人來自長島的長圓寺。」

「果然如此。」

「另有兩名是死不悔改的比睿山僧人,還有一名是三好餘黨,他打扮成僧人模樣,其實並未入佛門。」

「烏合之眾嘛,物以類聚啊。」

「長圓寺的和尚是主謀,憑我們再怎麼拷問,依然裝聾作啞,三好餘黨也不供出實情,所以我將比睿山的兩名僧人關在別處,另行拷問,結果馬上就招供了。」

「是嗎,哈哈……有趣,都是和尚,也大不相同啊。」

「他們密謀就在今年初夏,預先欺騙民眾,到時在城下各處放火,煽動暴亂,北邊邀來淺井朝倉的兵力,南邊糾集長島的一向宗信徒,再拉上石山本願寺的僧兵,比睿山、京城的三好以及其他各路餘黨,一舉攻破岐阜城。」

「原來如此,憎恨我信長的失敗者、競爭者以及舊制度的擁躉,都感到自己死期將近,於是狼狽為奸,結成黨羽了。」

「這些人都必然歸於滅亡,但也不可輕視。」

「所言甚是。」

「據和尚口供來看,這一系列密約,甲斐的武田也參與其中。武田家與將軍之間,最近頻繁互派密使,反覆考慮雙方的想法,我們現在可以說正處在四面楚歌的形勢之中,片刻大意不得。」

信長默默地盯著燭光看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疲憊地說道:

「勝家,明天我再問你吧。僧人們先打入大牢,暫且留下性命。」

說完,他帶著蘭丸進屋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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