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幼獅

這裡的北國驛道,是從近江通往越前的唯一通道。

道路穿過鳥越山、高時山、橫山嶽等山的山麓,等走到路面變陡時,太陽也已經落山,左邊湖北岸的水面進入了夜幕之中。

淺井長政的小谷城就在這半路上。

「哦,燈亮了。」

藤吉郎不知何故,對小谷城的燈火如此感嘆,還特意停下馬來。

領有江北六郡三十九萬石的淺井家的主城,所處的地形易守難攻。藤吉郎是在感嘆這座城難以攻下嗎?非也。在他看來,這些安於城牆內的燭火和炮眼間的燈光,是如此的虛無縹緲。

這燈火,還要閃爍到何時?

藤吉郎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淺井一族不久要面對的那天,心中既有同情,又有喜悅。他感到痛苦的是,主公信長那嫁到城中的妹妹的境遇。

市夫人。

此次藤吉郎前往岐阜城拜年時,信長也數次提到了她,言談之間,頗有擔憂之意。

市夫人容貌美麗,可謂天姿國色。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句話放在她身上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因為哥哥信長的政治策略,她嫁入了淺井家,後來夫君長政和信長關係破裂,兩國成了敵對國家,此時她已經育有三個孩子,她年齡才二十多歲,卻早已身為人母。

去年年末,在將軍義昭的調停下,織田家與比睿山和淺井朝倉三家達成了和解,但這種狀態肯定不會持久。其後各國的動作,以及僧人的破壞活動,便是明證。

淺井長政的內心想法,當然也不會改變。他知道自己身為信長的妹夫,深受信長關愛,而他的性格又斷然不願和信長真心合作。

不是說年輕,就一定能理解新的時代,也有些青年人,雖然年輕,但卻無法把握時代的精髓。長政之流便屬於此類。

在長政看來,信長的行動都是充滿危險的,他不相信以信長的方式,可以創造一個新時代。因此,富於理性的他,選擇與越前的朝倉結盟,並與比睿山等其他宗派勾結,留戀於扶持日薄西山的將軍家。

到底還是要再戰一次。不光信長這樣想,長政也是如此考慮。藤吉郎如今的位置,位於小谷城通往越前的北國街道的半道上。橫山城將聯結兩家的動脈通道隔斷,將越前的朝倉家和江北的淺井家控制在手中。

「快點,星星出來了。」離橫山城僅有一里多地。藤吉郎率領眾將士,排成黑壓壓的一片,向前行進著。就在眾人疲憊不堪,想著儘早休息的時候。

「哎呀,那邊有火啊!」

「啊,是城門那裡!」隊伍剛走出山陰的道路,便發現了這令人驚訝的一幕,於是人群騷動起來。他們準備返回的城寨附近,紅色的火焰衝天而起,將夜晚的星空都染紅了。

雖然沒有聽到任何號令,但二百名將士瞬間進入到臨戰狀態。

「有敵人?」眾人毛髮倒豎著叫嚷起來。

「是淺井還是朝倉?」

「看我們不在便來偷襲,可惡的傢伙!」

「兩家剛和解,便使出這等卑鄙無恥的策略,我們得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眾將士盯著遠處的火光,咬緊牙關,等待藤吉郎一聲令下。

「……原來如此。」

藤吉郎坐在馬背上,也看到了火光,但他卻只說了一聲「原來如此」,而且是用一種極為悠閑自得的語氣來說的。

「休得吵鬧!」他轉身向後說道。

「我橫山城雖是小城,但有蜂須賀彥右衛門把守,還有半兵衛的弟弟竹中久作,人才濟濟,如何會被此等小火攻陷!」

昏暗的山風中,傳來藤吉郎哈哈大笑的聲音。

緊接著,他喚來了天藏。渡邊天藏出列,來到他的馬前。

「你去查看一下!」

「得令!」只見一個人影轉瞬便飛走了。

藤吉郎又喊道:「新七何在?」說完,他看了一眼騎馬的將士們。

「小人在此!」青山新七高聲答道。

「你也去吧,騎馬便可。」

「在下明白。」

青山新七揮鞭抽了馬屁股一下,便揚長而去。

接著,藤吉郎又派出了七名士兵。

通過這些人探聽到的消息,藤吉郎了解到了敵軍的實力以及火勢的大小。眾人並沒有想錯,敵軍果然是淺井家的勢力。

三田村右衛門大夫的兵力,夥同淺井七郎右衛門、一玄蕃的人,率領八百名左右的士兵,在橫山城的城門口堆積枯柴,放火燒門。

「進攻的敵人只有那裡嗎?」

「後門的山地和水流都平安無事,只有西邊的城門處傳來吶喊聲,城內防守牢固,在堅強抵抗之中,只是略有些回聲。」

「好,我們直接前往清水澤的盡頭,切勿引起敵人注意!」

終於有了行動的方向。戰馬和士兵都用之前的速度繼續向前,接著,他們背靠清水澤的山坡,悄悄布下陣勢。火焰中的城門就在眼前,敵軍的身影多如蟻群,他們偶爾喊叫幾聲,或者向裡面開槍,還有人將乾柴扔進火焰中,準備借著火勢攻破城門。

藤吉郎舉鞭喊道:「沖啊!殺!」他使出了全部力氣來發出號令。戰馬和士兵們化身為黑色的波浪,向前擁去。當隊伍衝到敵人的背面時,眾人都用丹田之氣發出一聲喊聲:殺!

藤吉郎沒有前進,他和數名士兵留了下來。雖然人數廖廖無幾,但他所在的地方,就是總司令部。

「阿市,阿虎!」

「在!」

「將摺椅拿來!你二人也來這邊。」

藤吉郎跳下馬,登上了小山丘。他坐在摺椅上,面部被前方的火光映得通紅。他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

火星像灰塵一樣,隨著新冒出來的黑煙冉冉升起。城門的一角似乎已經燒毀。進攻的敵軍爭先恐後地往那裡衝去,試圖闖進城內。就在這時,從他們的身後,突然襲來一群意想不到的兇猛的士兵。

「有人叛變?」敵軍將領狼狽不堪地怒吼道。

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這些竟然是藤吉郎直屬的守城軍隊。

火雨之下,一場血戰展開了。

淺井軍立即掉轉方向,迎戰突襲的敵軍,不用說,在開戰之初,他們便已陷入慌亂之中。

城內的守軍互相傳話道:「友軍來了!」

「看來大人回來了,可不要給城外的友軍們笑話,說我們是靠幫忙才保住城池的。」

歡呼聲中,西邊的城門打開了,有人穿過火焰跳了出來,攻城的士兵受到了夾擊。轉眼之間,無數屍體便被扔進了火焰中。敵軍轉瞬之間便潰散了。士兵們追擊著逃兵,拿下首級的人,高聲呼喊著姓名。

「不要追,不可窮追!」守城的蜂須賀彥右衛門在城內不停地呼喊著,但局面已經不可控制。逃跑的敵人的尖叫聲,追擊的友軍的喊殺聲,如狂風一般轟隆隆地掃過曠野,震撼了整個世界。

藤吉郎坐在摺椅上,從剛才開始便一直從清水澤的山丘上眺望著戰況。

「好,大局已定。」藤吉郎自言自語地說道,口氣輕鬆得彷彿在用腳踩滅火苗一般簡單。

「阿虎,阿市!」他回過頭喊著兩名侍童的姓名,兩人就站在自己身邊。然而他們都像呆了一樣,完全沒有聽到主人在呼喚自己。

「正常。」藤吉郎沒有責備兩人,而是笑眯眯地看著他們。

兩人肯定都是第一次看到戰鬥,眼睛瞪得圓圓的,靈魂似乎都飄走了一般。特別是十一歲的虎之助,倒豎眉毛,牙關緊咬,看得十分入神,彷彿自己也在浴血奮戰一樣。

「怎麼了?」藤吉郎站起身來,雙手摟住兩人的肩膀。

「害怕打仗嗎?」他問道。

「不。」虎之助搖了搖頭。

市松慌忙跪下,向藤吉郎央求道:「絲毫沒有可怕之處,請允許我也前去參加戰鬥。」

「哈哈哈,你在說什麼呢?戰鬥已經結束了。還看不出來嗎?敵人已經四下里逃走了。」

山丘下面不遠處,枯草沙沙沙地響了起來。兩三個敵兵逃了過來,他們不知道藤吉郎就在這裡,剛想爬到山丘上,就發現了藤吉郎,其中有人「啊」地大叫一聲。敗軍嚇得連忙換了個方向,奪路而逃。

藤吉郎聽到這聲尖叫,想起了什麼,便對市松和虎之助說道:「碗鋪的於福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就是那個半道上帶來的沒出息的壯工,你二人去把他找來吧。」

「是!」二人爭先恐後地衝下了山丘。

他們站在戰鬥之外,只是觀戰確實無趣,而且也覺得幫不上忙,有點過意不去。這種情況下,即使是打雜的小事,他們也想做點什麼。這是人類生來便有的善良天性,更何況是主公下的命令,所以他們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大材小用。

「喂!於福!」

「喂!呆瓜!」市松和虎之助輪流呼喊著,在漆黑一片的山丘下邊走來走去。

「不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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