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東風勁吹

雖然才是一月中旬,江南的春天已是溫暖到梅花綻放了。

路上,伊吹的山麓和不破的山陰,依然積雪深深,但滋賀的漣漪反射的陽光照在臉上,走在湖畔起伏不平的路上,正好出了微汗,列隊行進的士兵們走著走著,也有了幾分倦意。

「半兵衛,你也困了吧?」藤吉郎騎在馬上,轉身對著隨行的五六騎中的一人說道。

半兵衛低頭騎在馬上,任由戰馬馱著他向前,聽到主公問話,便抬起頭微笑著回答道:「湖南的東風吹拂,加之馬鞍上搖晃不止,讓人難以忍受啊,不知不覺間人就迷糊起來。」

「你還是打瞌睡了啊,哎呀呀,這不太像你的風格啊!」

「讓您看到有失體面的樣子了。」

「非也,我並非在說此事,你和我們這些武夫不同,你是我麾下唯一一個風雅才子啊!你雖深解風情,但卻在這個難得一遇的好天氣里,既無吟詩,亦無高歌,只是默默地低頭前行,這也未免太過乏味了。要不你來吟首詩如何?」

「在下不敢,更加有失體面的是,我也不會吟詩。」

「……哈哈哈。」

「我只是有些犯困,請大人原諒。」

「你讓我原諒你打瞌睡嗎?這很正常,你昨晚在驛站中和大家談到深夜嘛。實不相瞞,我也十分睏倦。我好久都沒有回到洲股,回家的兩天時間裡,和母親、寧子還有弟弟等人一夜聊到天亮,還有一夜玩雙六,也未曾睡覺,所以困得不行。」藤吉郎說著,看了看其他的部下,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又大聲說道,「好個新年,好個新年啊……大家都是一副要睡覺的樣子。」

馬的後面跟著兩百人左右的步兵,聽到藤吉郎的聲音,大家都朝前面看去。

「真是一位開朗的主公啊,好像天下的春天都是來自他的臉上一樣。雖然身處戰場,又在行軍途中,但他從未現過無趣的表情。」

一將之容便是千軍之容。藤吉郎笑了,大家都帶著笑意。在他爽朗聲音的帶動下,大家都睜開了眼睛,步伐也重新變得精神起來。

今年正月是元龜二年(1571年)。本來今年應該是永祿十四年(1571年),但去年四月時年號更改了,大家都覺得一年被跳過去了。

去年十二月的時候,信長和比睿山達成和談後全軍撤退,之後馬上便到了正月。藤吉郎在姊川大戰以來,作為扼制淺井和朝倉的兵力,守衛著原淺井的驍將大野木土佐守擁有的城池橫山城,所以到了正月,當然就重新回到了那裡。然而,因為一年之始,需要前去拜年,所以他前往岐阜城,拜見了信長,請了數日休假,又回到了洲股。在那裡,他見到了分別已久的妻子寧子以及母親和兄弟們,在那裡開開心心地過了兩夜,現在正在返城的路上。

「半兵衛,半兵衛。」藤吉郎似乎又想和他說些什麼,但他突然瞪大了眼睛,說道,「怎麼了?半兵衛……這可不行,快把半兵衛抱下來!」他一邊指示周圍的人,一邊跳下馬來。

其實,和他一同騎馬的人也已經注意到了。半兵衛跨在馬鞍的前部,用腹部壓住韁繩,趴在馬鬃上一動不動,但是剛才,他和主公聊些很困之類的話題,表現出很精神的樣子,所以大家以為他真的是在打瞌睡,便沒有感到奇怪了。

「哎呀!」

「怎麼了?」聽到藤吉郎這樣說,下屬們都吃了一驚。藤吉郎走上前,準備將他抱下馬時,發現他臉色蒼白,眉毛痛苦地皺了起來,看上去呼吸都快沒有了一樣。

「他發病了。」

「病情嚴重,燒得像著火了一樣。」

下屬將竹中半兵衛重治抱了下來,藤吉郎在旁邊說道:「輕點……輕點,輕點。」

他將自己的外褂脫了下來,鋪在草上,將半兵衛輕輕地扶到上面。

藤吉郎比誰都清楚半兵衛的體弱多病,回想起來,他最近一直讓半兵衛勞累,現在感到非常後悔。

天寒地凍的十二月,他們從坂本的軍營里回來後,新年將至,又是一段長途跋涉。半兵衛本來就有宿疾,所以發病了。昨晚自己又讓半兵衛在身邊留到深夜,聊到天亮還未盡興。雖然聽到半兵衛在念叨身體發冷,但因為自己身體比較健壯,所以並未加以留意。

「不湊巧,隨從里沒有醫生。」

「沒有醫生,葯是帶了,但是並沒有針對半兵衛大人的病情進行配製。」

「總勝過什麼都不吃,半兵衛的宿疾好像一直是先發燒,接著咳嗽,然後就食慾減退。」

「這個……或者將半兵衛大人放在附近的家民家中,讓他靜養一段時間如何?」

「嗯,很有道理……我有點慌亂了。這裡是今濱對吧?」

「是的。」

「今濱的話,丹羽大人的軍營就在這裡,離那兒還遠嗎?」

「有些遠,但若是背著去的話還可以。」

「壓迫胸口的話,對病情不利吧……怎麼辦呢?」

下屬們從未見過主公如此為難。藤吉郎當年為了將竹中半兵衛重治招致麾下,曾經七日往返於栗原山的山中,行三顧茅廬之禮,才終於請得他出山。聯想到藤吉郎的那種熱忱,現在的狀態也確實可以理解。下屬們覺得他那慌亂的神情反倒讓人覺得可靠了。

「大人,大人!」這時,沒想到,從遠處的湖岸邊,兩個孩童一邊喊著一邊跑了過來。

二人看上去都是侍童打扮,都是行軍隊列中的人,他們剛才飛快地跑向湖岸邊,又馬上趕了回來。

「喲,這不是阿市和阿虎嗎?」

虎之助今年十一歲,市松比他大七歲。二人本生活在洲股的城內,但此次藤吉郎前來時,正好年齡也合適,加之二人再三請求同往前線的橫山城,親戚們也是如此意見,於是藤吉郎便同意他們的請求,將他們加入了隨從的行列中。

「你二人有何事?」

「在。」

虎之助只顧著兩眼轉來轉去。他才十一歲,在主公面前,還不太會說話。與他相比,市松顯得要老成得多。

「就在湖岸邊,有一間小房子,他們說有醫生,距離不遠,最好將病人帶過去吧。」市松說著,指了指湖岸。

遠處的湖岸邊,排著有幾個屋檐模樣的東西,看上去像是一間臨時的小房子。

藤吉郎和下屬們並非不知道此事,只是因為遠處傳來鑿子和斧頭的聲音,覺得即使將急病患者帶去,恐怕也沒有什麼辦法。

成人凡事訴諸理智,卻為理智所累,兒童反而能隨機應變。他們不知何時,已經往那邊跑了一趟,並且發現只要到那邊,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做得好!」藤吉郎馬上表揚了二人。虎之助和市松心滿意足地擦著臉上的汗,退下了。

「先不說別的,到那邊去吧。」藤吉郎說完,自己先騎著馬,換了一條道。

隨從和士兵們也帶著病人,跟在了後面。眾人沿著田間小道走著,翻過了低矮的栽有行道樹的湖堤。湖畔附近,湖堤的背面是一排建築物,比從馬路上看到的要多出很多。

「咦,什麼時候造出來的?」藤吉郎瞪大了眼睛。

地上插著一根木樁,上面寫著「丹羽五郎左衛門長秀管轄」。這裡已經造了十幾艘兵船,新船底和肋材組裝的大船,並排擺在岸邊。鑿子和斧頭的響聲震耳欲聾,許多船工像蟻群一樣聚集在一起勞作。

這時,一名站在船邊,正在督促工匠和壯工幹活的監工模樣的男子,看到了藤吉郎的隊伍,便向他們喊道:「你們是何人?」說著,從船上走了下來,一副不耐煩的神情。

「橫山城的木下藤吉郎。」藤吉郎跳下馬,接著又禮貌地問道,「請問丹羽大人在嗎?」

「哦,原來是木下大人啊!我主長秀方才還在此巡視,但現在已經返回今濱的住處了。」

監工得知來人的身份後,態度馬上變了。

「您要是有什麼急事,我派人去今濱方面傳個口信吧。」

「不必,其實同行之人中有人得了急病,想借一間小屋和醫生。這邊有醫生嗎?」

「此事極易,您到這邊的臨時工棚里,肯定能找到醫生的。」

「你是哪位?」

「我是丹羽家的家臣,島木筑後。前段時間開始,承擔這邊的造船監督工作。」

「原來是島木大人啊,那麼這事就拜託你了!」

「病人在哪邊?」

「就在那裡。」

一人背著半兵衛,另有幾位同僚照看著他,眾人一同將他抬進島木筑後的臨時工棚中。

遠處的柵欄內,能看到一間造船所,旁邊有幾棟附屬的官舍。藤吉郎站在眾人身後,目送著大家離去,心裡鬆了一口氣。

「您請坐吧。」侍童市松和虎之助站在身後說道。藤吉郎沉默不語地坐了下來,看著這裡的造船工程。

當然,這肯定是信長策劃的。這些船隻,不用說是用來準備應對比睿山、京都和難波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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