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比睿山

三井寺中,山門和僧房上,處處都是聯合軍的旌旗。此處是聯合軍的大本營。

淺井、朝倉軍的主將們,昨日一起清點信長的弟弟織田九郎信治的首級。接下來依次是青池駿河、道家清十郎、森三左衛門可成,此外還有織田家的名士們的首級,多到讓人不勝其煩。

「這下我們雪了姊川敗北之恥,心情也好點了。」有人這樣說道。

有人高聲叫道:「還沒有見到信長的首級!」

這時,有一個帶著北方口音的低沉聲音說道:「哈哈哈,和看到也差不多了。信長前有難波的石山和三好軍,後面有我們的大軍,他能逃到哪裡去呢?幾乎就是瓮中之鱉了!」

眾人接連半日都在清點無數的首級,被包圍在血腥味中,個個難以忍受的模樣。入夜後,陣中有人送來酒水,作戰得勝,眾人不由得士氣高漲,一邊飲酒,一邊說道:「信長在京都嗎?我們停下來,扼住大津的咽喉地帶,慢慢縮小包圍圈,抓住網中大魚如何?」

也有人說:「當然應該進軍京師,將信長殲滅於淀川和河內的原野處。」

「此計不妥。」也有人反對。

淺井、朝倉兩家雖然因為相同的目的合為一體,但一談到內部的話題,都會為保全各自的體面,耍一些小聰明而耗費時間,過了夜半依然毫無結論。

「天空紅得有些可怕啊?」

淺井方的將領討論得有些疲倦了,手搭涼棚眺望著天空。

哨兵答道:「友軍在山科到醍醐方向的民宅里放火了。」

「居然在那種地方放火?有何用處?」淺井方的將領嘀咕道。

「並非無用,我們有必要牽制敵軍。守衛京都的明智光秀的軍隊,現在正在瘋狂抵抗。此外,為了展示我軍的威武,也是有必要的。」下令放火的朝倉方的將領們異口同聲地反駁道。

如此這般之間,天就亮了。大津雖然是交通要道,但沒有一名行人和一駕拉貨的馬車。

這時,一名騎兵疾馳而來,接著又是兩名、三名。

他們是傳令兵。只見士兵們飛身從馬上躍下,戰馬仍然向前衝去。

「報!信長襲擊了那邊的山坡,先鋒是明智、朝山、島田、中川等軍,來勢洶洶。」眾將聽到傳令兵所說,有些難以置信。

「應該不是信長本人吧?信長是不會這麼輕易從難波的戰場返回的。」眾人都這樣說道。

「山科一帶,我軍已戰死二三百人。敵軍勢不可當,如平時一樣,信長聲嘶力竭地指揮著士兵,自己也如同夜叉或者鬼神附體一般,策馬向這邊趕來。」

淺井長政和朝倉景健聽聞此言,不由得臉色大變。

尤其對長政而言,信長是自己妻子阿市的兄長。曾經信長對自己這個妹夫相當關照,所以想到信長真正發怒的模樣,他感覺不寒而慄。

「撤退,去比睿山!」長政急匆匆地喊道,好像說漏嘴一樣。

朝倉景健也怒吼道:「沒錯,去比睿山!」接著,他向著騷動不安的將士們下令道:「往街道邊的民宅中放火,算了,先讓先頭的友軍撤退了再說。放火,放火!」

熱風烤焦了信長的眉毛,戰馬的鬃毛和馬鞍上都著了火。「人終有一死。」這句話是他內心的護符。在這生死的分水嶺上,他忘我地念誦著這句話,如同歌謠一般,從他的唇間迸了出來。

屍體、屍體,還是屍體。他或踩踏,或越過敵人和友軍無數的屍體,眼中沒有一絲淚水。

人終有一死——活著的自己和路旁的死者,他並不覺得有何差別。

一路上,因為火災而胡亂倒在道邊的民宅的房梁,以及熊熊火焰,都絲毫不能阻攔他的前進。他自己已經化身為一團烈火,跟隨在他身後的將士們也成為一片火海。

「以血祭奠信治大人!」

「森、青池、道家大人的怨恨,豈能不雪?」

眾人奮勇向前。然而,到了三井寺和唐崎,卻沒有看到敵人的一兵一卒,原來他們都逃上了比睿山。

「呃,逃得夠快啊。」眾將士抬頭一看,發現敵軍兩萬餘人,加上滿山的僧兵,守在鈴峰、青山嶽和坪笠谷一帶,高舉著旌旗,如同在誇耀實力一般:「我們不會逃跑,接下來你們會見識我軍的厲害。」

信長表情嚴肅地看著這一切,心中暗暗想道:「就是此處。並非此山的天險,此山的特權,才是信長的敵人。」

他又一次想到:從源平時代至今,無論歷代的朝廷,還是開明的執政者,無論是試圖革新的英雄,還是無數的民眾,都被這座山折磨和困擾。

「這座山,哪裡有真佛的微光呢!哪裡有什麼庇佑國家的根本!」信長按住內心滿腔的怒火,心中暗暗叫道。

原因究竟是什麼?是因為開山傳教大師將唐朝的天台山移到此處,宣揚「無上正等覺諸佛,佑我所在山林有福」,在五台四明峰上點燃法燈,抬著神向朝廷請願,還是他干涉政治,欲強化自己特權?又或是他們發展武力,唆使豪門擾亂社會?或者是他們豢養一些身穿鎧甲的僧人,在山上擺滿長槍、火槍和旗幟?

信長的眼裡,激蕩著憤怒的淚水。反省吧,邪教徒們!

比睿山的特權和傳統都始於它是保佑國家的靈地,但如今,它的本原又在何處呢?

以根本中堂為首的山王七社和東塔西塔的伽藍,以及三千處寺舍,不過是用以遮蓋身著法衣的怪物們的煙幕。除了充當陰謀和策動的老巢之外,對現今的社會又起到什麼作用呢?它能夠鎮護國家嗎?它能算得上照耀民眾內心的光芒嗎?

「好!」他的牙齒深深地咬進了自己的嘴唇,上面染上了一些紅色的東西。

「你們就稱我信長為破壞佛法的魔王吧,我要將你們如同妖婦一般用來迷惑人心的滿山樓閣,還有你們這些跳樑小丑一般身穿鎧甲的和尚,統統付之一炬,讓這片遺址上,萌生出真正的人民,邀來真正的佛陀吧!」

當天,他下令包圍全山。不用說,他所在之處,全部人馬跋山涉水前來,數日之內人馬便集齊了。

信長軍在攻打過宇佐山一次之後,將敵人逃走後遺留的場地當作了自己的大本營。

「那裡,信治、森可成和道家清十郎等人的鮮血尚未凝固。安息吧,忠烈的亡靈們!你們的鮮血不會白流。你們的忠魂將轉生為末法時代的佛燈,照亮這人世凡間!」

信長登上宇佐山,面對著大地合掌致禮。他與三業相應的靈地比睿山為敵,傾盡自己的全部武力對其進行圍攻,但卻對著一抔土合掌哭泣。

他突然發現身邊有名侍童也和自己一樣在合掌而泣。這名侍童是森蘭丸,他的父親森三左衛門可成逝於此處。

「蘭丸。」

「在。」

「你在哭嗎?」

「請原諒在下。」

「現在哭無妨,今後別再哭了,若再哭泣,你的父親會笑話你的。」

信長的眼眶開始發熱。他命人將摺椅挪開,站在高處眺望著包圍陣的配置。

一眼望去,比睿山的山腳下全是信長一方的人馬和旗幟。比睿山的山峰之上,無論有沒有雲彩覆蓋,到處都是敵軍。

先看山腳下的軍陣。穴田村方向,安排了佐佐、進藤、村井、明智和佐久間等隊伍。田中的堡壘處,由柴田隊把守,氏家、稻葉、安藤等各隊呈「凸」字形,延伸到日吉神社的參道上。

香取公館方向,遍布丹羽、丸毛和不破等將領的軍隊,唐崎的副城處,由織田大隅守把守,比睿山背面——也就是面朝京都方向的山坳處,由足利義昭把守,其餘留駐京都的士兵將八瀨和小原團團圍住。

「義昭將軍想必是一副左右為難,憂心忡忡的表情吧。」

信長想像著他的臉色,感覺有些可笑。

「呀,那邊有兵船來了,來者何人?」信長面朝湖水問道。

屬下馬上報告道:「木下藤吉郎大人,他將橫山城的守軍中分出七百兵力,渡湖前來支援。」

藤吉郎下船之後,立刻來到信長所在的陣地。藤吉郎說,由竹中半兵衛重治一人守城便已足夠。信長既沒有歡迎他的到來,也沒有露出不悅的表情。

進入十月。接著十月過了一半。與信長平時的戰術不同,這次的包圍圈紋絲不動。據守山上的淺井、朝倉和僧兵的聯軍終於注意到了這點。

「完了!敵人耐心十足地切斷我們的糧道,準備將我們活活餓死在山上!」

已經晚了。山上的糧倉在兩萬餘大軍面前,轉瞬即空。士兵們開始啃食樹皮。

到了十一月。

山上的寒冷和其他種種痛苦接連襲來。藤吉郎催促信長使用自己原先提議的計策。

「時機已經成熟了吧。」他念叨著。

稻葉一鐵被信長喚來。他接到信長的旨意,僅率四五名隨從士兵,便上了比睿山,接著,在僧兵的大本營——根本中堂里,會見了西塔的尊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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