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雙面將軍

一個人僅憑英雄的天資,終究難成英雄,是環境造就了英雄。這所謂的環境,指的是不斷地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艱難困苦的條件。顯在的敵人,潛在的敵人,各種各樣的事物,為了折磨他,變化成未曾有的形狀之時,他才能經歷成則英雄,敗則成仁的考驗。

姊川大戰之後,信長退兵太過迅速,各隊的將領們議論紛紛:「是不是岐阜城方向出了什麼大事?」

軍帳里的高級軍事策略,普通士兵本來就無從知曉。有傳言說:「當時木下大人再三獻計要求一舉奪取淺井的主城小谷城,但信長大人沒有採納,只在第二天攻下敵人的邊境小城——橫山城,然後讓木下大人安排在那裡,接著就草草收兵了,他到底有何想法,我等小輩是弄不明白了。」

不明白的不僅是士兵,就連丹羽、柴田、前田、佐久間等近臣,也不清楚信長的真實用意,只有家康略略能理解一些。

家康總是能公平地觀察信長,他的立場不近不遠,不冷不熱,所以可以客觀地評價信長。

信長撤兵後,當天,家康也率眾回到濱松。途中,家康對著自家的世代老臣——石川、本多和神原等人說道:「看吧,織田大人剛一解開帶血的鎧甲,肯定馬上打扮成都城的公卿模樣,揚鞭向著京都飛奔而去……他倒真是心急如焚啊。」

事情果真不出所料,家康到達濱松的時候,信長已經離開岐阜城,前往京都了。

雖然如此,都城中並未發生什麼有形的事件,只是,比起有形的事件,信長更擔憂的是無形的「幻敵」。

不知何時,信長向藤吉郎說出了自己的煩惱。

「我最害怕的是什麼,你應該知道的吧……不知道嗎?」

藤吉郎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是啊,一直在背後窺探您的甲斐武田,眼前的淺井和朝倉,肯定不是您所畏懼的。濱松的德川大人,雖然值得畏懼,但他是睿智之人,不必太過擔心吧。松永和三好,他們是蒼蠅,雖然有很多腐爛的東西會引來蒼蠅,但他們終究會歸於毀滅。比較棘手的是本願寺凈土真宗的僧侶們,但到底也不是能讓我主畏懼的對象吧……那麼,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是誰?說來聽聽。」

「他既非敵人,也非友軍,必須要尊敬他,但如果僅僅是尊敬的話又要陷入困境。他是個雙面怪物——這麼說有點失禮了,他就是將軍大人。」

「嗯,不要和其他任何人說。」

信長所煩惱的,正是這個非敵非友的人。他在上洛當天,在十字路口處,看到了疑似這個假想敵的所為。那裡豎著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一首暗諷信長暴政的匿名打油詩。

這肯定是那群像蒼蠅一樣的三好餘黨炮製的惡作劇。告示牌上寫著這樣的詩:

人生一百年

信長真難得

往昔怨三好

如今亦思念

詩的作者通過這首格調低俗的打油詩,暗暗譏諷信長的革新政治,但這只是他們的意見,並不能代表民意。之所以這樣說,是有證據的。當時駐足於告示牌前的路人們,雖然都在看熱鬧,但卻並沒有太多反應,只是苦笑著走了過去。如果有人對打油詩表示有同感,並且竭力煽動平民鬧事的話,那要麼是三好派的浪人,要麼便是一向宗的法師。

居民們知道這幫人的底細,有人便半開玩笑地喊道:「來了來了!」裝作信長派的武將或者是士兵來了,結果這些蒼蠅一樣的浪人和法師便倉皇失措地作鳥獸散。

駐守京都的信長的將領們,見到這樣的打油詩告示牌,當然會立即扔掉,但他們這種頑強的騷擾戰術,也讓人相當困擾。流言蜚語都是出自他們之口,縱火、打劫、砍倒橋柱等等,作惡多端,讓人難以忍受。他們的目的是想讓人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信長的政治方針導致社會形勢惡化。

這個反信長聯盟的大本營和老巢究竟位於何處?一般人馬上會想到比睿山、本願寺等僧侶團體以及三好餘黨,但其實,他們的本尊藏在高牆深處的大殿里。那便是將軍義昭。

義昭曾經為信長的恩情而感動得落淚。他甚至對信長說過:「你便是我的父親。」

就是這個義昭,如今為何做出這等行徑?人的表裡不一的程度,往往會超越一般人的想像力。

義昭和信長性格不合,出身不同,信念也不一樣。

義昭獲救的時候,他視信長為恩人,一旦坐穩了將軍的席位,便開始忌憚信長,認為他是個鄉野武夫,希望信長從眼前消失。然而,他並沒有勇氣表露出這種想法,和信長進行公開的鬥爭。他的智謀是極陰的,與信長的陽性相反,義昭的陰性,執拗而隱秘。

「是嗎,顯如上人也感到憤慨啊!不難想像,不難想像啊。信長目中無人,飛揚跋扈,就算是住持也忍不住要發怒了。連我義昭都看不下去了。」

二條殿的龍床邊,義昭正在接見秘密前來的石山本願寺使僧,使僧正小聲說著什麼。

「以上,剛才向大人稟報的事情,都是極為絕密的。同時,也望您能向甲州派遣使者,向淺井家和朝倉家發送密函,讓他們勿錯失良機。」

「好,知道了。」

「希望不要有疏忽。」密使僧人說完後,便悄然退下了。

當天,在另外一座大殿中,剛剛進京的信長前來給將軍請安,正在等候著義昭出席。

義昭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到了信長等候的會客大廳內。

「姊川一戰,欣聞信長公大獲全勝凱旋,果然是神勇無敵啊!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信長聽到義昭的一番恭維之詞,忍不住苦笑起來,但他依然帶著諷刺地回答道:「哪裡,全憑將軍大人威名蓋世,在下才能毫無後顧之憂,全心作戰!」義昭像個女人一般紅了臉。

「你大可放心,京城如你所見,可謂平安無事。不過,戰爭剛一結束,你便火速回朝,莫非聽到什麼傳聞?」

「沒有沒有,在下特來一睹皇宮落成的盛貌,同時處理一下平日里怠慢已久的政務,順便來給將軍大人請安。」

「哦,原來如此。」義昭略微放心了一點,接著說道,「我身體如此健康,政務也照常進行,你也不必如此挂念,屢次上洛。對了,今天還是為你從姊川凱旋辦一場慶祝盛宴吧。待休整片刻,我們一同輕鬆一下。」

「大人所言極是。」信長擺了擺手,說道,「戰事結束後,我還沒有來得及犒賞將士,若信長一人得將軍大人恩寵,心中有些過意不去,您的盛情我心領了,留待下次拜見時再同飲吧。」

說完,信長便告退了。回到住處後,明智光秀前來彙報:「有一僧人,似乎是大阪本願寺的住持顯如上人所派的使者,從二條館走出後,匆忙離去了。之前,我們便察覺僧人與將軍家的往來有些怪異。」光秀說完,呈上了警備日誌。

光秀與藤吉郎所率的木下軍交換之後,作為洛中守備軍,留在了京都。他身為室町將軍的監察官,將軍府中的人員出入以及市內的事件等等,均詳細記錄在案。

信長過目了一遍後,只是說了一句:「辛苦了。」

信長覺得將軍是一個不可救藥之人,為此深感苦惱,但另一方面,義昭如果非常馴服,倒也未必是好事。

晚上,他將朝山日乘、島田彌右衛門等承擔皇宮建造的負責人召來,詢問竣工的情況。

「辛苦辛苦!」他顯得很開心。

第二天早上,信長起床洗漱後,沿著將要竣工的皇宮轉悠起來。瞻仰皇宮之後,太陽出山時,他已經回到了留宿的寺院里,開始吃早飯了。

上洛的時候,他穿的是便服,回去時卻一身戎裝,因為他回的並不是岐阜城。他再次來到姊川戰場,見到駐守橫山城的木下藤吉郎,傳令到駐守各所的友軍部隊,開始包圍佐和山城。

淺井手下磯野丹波的兵力正據守在佐和山城。

「這下可以清除禍患了。」信長說完之後,便返回岐阜城了。他和手下人馬都還沒有來得及徹底休息一個月,來緩解入秋後的疲勞。

駐守攝津的中之島城的細川藤孝發來速報。與此同時,位於京都的明智光秀也快馬來報。

「攝津野田、福島、中之島一帶,阿波、三好黨一萬餘人,築壘而守,糾集遊民,發動暴亂,另有門徒數千人亦加入其中,因背後主謀為本願寺住持,故其勢猖獗,情勢危急,刻不容緩,望速予指示……」

攝津的石山本願寺,位於難波的杜岡,日後成為大阪城的主城,又被稱為大阪御坊或石山御堂。這裡是蓮如的法孫——證如時代建立的道場,因為發足於室町幕府時期的無政府、無秩序的環境中,所以其結構和武裝都足以對抗社會動亂。深挖城壕,建設城橋,高築石牆,雖然美名其曰寺院,其實已是一座雄偉的城郭了。

當然,僧即兵。這裡也遍是僧兵,數量絕不少於南都和比睿山的兵力。

住在這些古老寺廟裡的僧人,幾乎沒有人不對信長懷有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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