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譬如朝露

將士們歷盡九死一生,終於完成了殿後任務。回到京都的第一夜,他們唯一的願望便是徹底睡一覺。

藤吉郎向主公彙報之後,走在回來的路上時,一邊打著盹兒,一邊心裡想著:「趕緊睡覺趕緊睡覺。」

那時是四月三十日的夜晚,翌日早上,他剛一睜眼,便又睡去了。中午時分被人搖醒後,雖然喝了些粥,但仍然是半睡不醒,只是依稀覺得味道不錯而已。

「老爺還在休息?」左右人等也頗覺驚訝。

到了第二天晚上,藤吉郎終於醒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後,便開始無所事事了。

「喂,今天是幾日?」他向手下問道。

隔壁房間的貼身侍衛回答道:「今天是二日。」

「啊,那麼明天是三日了?」藤吉郎一臉驚訝的表情,接著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二日嗎?那麼主公的勞累也已經消除了吧……不對,內心的疲憊又當如何?」他念叨著起了床,走到了室外。

信長雖然興建皇居,又建造了將軍的新館,但他自己在洛中卻沒有官邸。每次進京,他都住在寺院中。麾下眾將,便分散住在寺中。

藤吉郎走出房屋,仰望著久違的美麗星空。看來已經到五月了,藤吉郎想到「我還活著啊」,他感覺充滿活力,心中有種莫名的喜悅。

雖是夜間,但藤吉郎還是得到了信長的接見。信長似乎在等著他,馬上就見到了。

「藤吉郎,你有什麼開心事嗎?看你笑眯眯的,似乎相當喜悅啊!」

「這都不喜悅,那還要如何?平日里並不覺得我的這條命有多麼寶貴,但大難不死之後,卻感覺極為歡欣,甚至除了生命之外,並無任何必需之物一般。如今能見到這燭光,能仰視主公的容顏,全是我還活著的緣故,當然可喜可賀了。」

「嗯……確實。」

「主公您的心境如何?」

「遺憾至極……」

「您還在為遠征慘敗之事而苦惱嗎?」

「我信長是第一次嘗到敗戰的痛苦滋味啊。」

「難怪您看上去有些茫然了,您不妨像在下一樣考慮。這世上哪裡有不曾嘗過失敗滋味,卻能成大事的人呢?便是一個市井商人的生意,也不可能輕易成功的。」

「是嗎,你也覺得我的表情茫然了?看來我得去騎馬了。藤吉郎,收拾一下!」

「啊?收拾?」

「我們要回岐阜城了。」

藤吉郎暗地裡以為自己總能想到信長之所未想,卻沒料到信長的考慮又領先了自己一步。織田軍有必要回到主城岐阜城,從各種意義上來說,刻不容緩。

然而,如何回去呢?

藤吉郎懷疑信長並沒有回去的方法。他以為信長是一個空想家,而其實他也是一個具有強大意志力的實踐家。

當天晚上,藤吉郎及其他人,一共僅有三百不到的小隊伍,連夜逃出了京都。

就連這樣疾如狂風的行動,消息也不知被何人給泄露出去了。

一行人準備翻越大津的時候,天色還沒有亮。逢坂山的樹叢上,有一名形跡可疑的僧人正端著火繩槍,等著信長出現。

突然,戰馬發狂。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槍響,劃破了黎明的夜色。

「啊?」跟在後邊的家臣們,不由得擔心起信長的安危。同時,他們四下觀察,一片嘩然。

「快找出刺客!」

信長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到槍聲,早已飛馳到幾十米之外。他在遠處喊著自己的家臣們。

「不必管他,不必管他!」

主公單槍匹馬站在遠處,手下們不得不對刺客棄之不理,策馬飛奔起來。

池田勝三郎、蜂屋兵庫和木下藤吉郎等人追上信長。

「主公,主公,您沒有受傷吧?」

信長讓馬兒稍稍放慢腳步,抬起一隻袖子給手下人看。

「生死有命。」他說道。

他的袖子上有一個子彈打穿的小洞。

後來他們才知道,當時從大樹頂上狙擊信長的人,是伊勢朝熊山圓通寺里的和尚,一個號稱百發百中的神槍手——生死有命!

信長並沒有消極地理解這句話,他沒有將命運託付給上天,任由天命左右。

信長很清楚,自己現在深受天下群雄的嫉妒和羨慕。當他從尾張二郡的小城裡,向尾濃二州伸展羽翼的時候,所有人對他的實力還並不重視。然而,當他出現在中原,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時,天下的豪強們,肯定不會再等閑視之了。

本來和他並沒有什麼關係,也沒有任何宿怨的諸侯——近的有九州的大友、島津,中國的毛利,四國的長宗我部,遠的有北方的上杉、伊達,或反感,或斜視,或冷嘲熱諷,總之都沒有表現出友好。

他們的動搖,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危險的是臨近的親戚們。甲斐的武田信玄等人,似乎全然不顧姻親的存在,頻繁地展開一些陰謀活動。北條家也不能掉以輕心。

這種和平時期的和親外交,是多麼不堪一擊,江川小谷的淺井長政便是明證。前段時間信長北伐的時候,突然揭竿而起,和朝倉義景聯手,威脅到信長退路的頭號敵人,就是北江州的淺井。信長將妹妹嫁給了他,然而,女人的頭髮拴不住男人的雄心壯志。

三好和松永的餘黨,依然在黑暗中蠢蠢欲動。而本願寺的凈土真宗,利用其宗教組織和號召力,在各地醞釀著反抗信長的力量。

全天下彷彿都成了信長的敵人,信長突然返回岐阜城,可謂是明智之舉。

生死有命,如果理解錯了這句話,在京都悠閑地待上半月,恐怕已經無路可歸了,但信長平安無事地回到了岐阜城。到了六月中旬,也就是大約過了一個月之後。

「來人!當班的人呢!」天還沒亮,他的住處就傳來了喊聲。四更天,從稻葉山到長良川的天空里,不斷傳來布谷鳥的叫聲。

雖然是半夜,但他卻突然從床上坐起,下達了這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命令。

信長的侍衛們,雖然已經適應了這些,但也會一時大意,倉皇失措。

「是!主公您要召喚何人?」

現在時辰還早。

「準備召開軍事會議,現在就開。通知信盛,叫他安排一下,讓眾人立即集合!」

信長說完,便走出卧室。侍童和近臣慌忙跟隨而去。

近臣們睡意未消,分不清現在是半夜還是早晨,他們只知道四周還是一片昏暗,天空中繁星閃爍。

「小人馬上掌燈,請稍待片刻。」

近臣們慌亂不堪,但信長已經脫光衣服,走進了浴室,接著又將大量的水潑在身上,擦拭著身體。

負責傳令的侍從比裡面人還要慌亂。佐久間信盛、坂井右近和木下藤吉郎等人在城內,但其他眾將領都守在城外。侍從們一邊派人前去召喚將領,一邊打掃大廳,安排蠟燭。他們有時會發現雖然在傳達主命,但甚至自己都還沒來得及洗臉。

眾將領都已到齊。

白色的燭光,映照在信長清爽的面容上。他環視著眾人,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決定在天明之時出征,目標是討伐小谷的淺井長政。這場會議雖然說是軍事會議,但並不允許異議或諫言,如果是關於作戰的獻策,倒是願意一聽。

信長闡明了自己的決心後,眾將領都深受觸動,陷入了沉思。

信長的妹妹市夫人嫁給了小谷的淺井長政。不僅如此,信長對於妹夫長政,一方面想維持鄰國局勢平穩,另一方面更是對個人的關照。眾將領都知道平日里信長對長政是何等愛護。

他經常將長政邀請到京都,帶著長政四處參觀,遇到將軍家的人,他便介紹說:「這是我在小谷的妹夫。」

信長看到自己的貼身侍衛只知道照顧自己,就會說:「你們也去看下我妹夫啊。」

遠征朝倉的時候,信長並沒有到他妹夫所在的小谷城打招呼,這是因為淺井和朝倉兩家,在淺井家與織田家結親之前,關係就很親密,雙方約定互不侵犯,所以考慮到妹夫的立場,信長可以說是出於好意,讓淺井處於中立國的位置。

然而,事與願違。當信長深入敵境,苦於徵戰之際,其妹夫卻果真倒戈相向,襲擊信長背後,逼得他不得不陷於潰敗之地。

信長從京都回來之後,心中肯定已經思量過如何處置其妹夫。

事有湊巧,昨日深夜,信長接到了一封密報。鯰江的六角承禎,計畫利用觀音寺城的餘黨和凈土真宗的信徒,煽動當地居民暴動,乘混亂之機,與小谷城的淺井軍呼應,一舉擊敗信長,從此密報來看,其野心一覽無餘。

軍事會議結束後,信長帶著眾將領來到了本丸的院子里,他將證據指給大家看。

黑暗的遠方,暴動者放的火燒紅了天際。信長告訴眾人,這並非單純的民眾暴動。

「出發吧!」信長一聲令下。

天空終於開始泛白。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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