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堺市百姓

自一月份以來,不斷有大批士兵從海路登陸到堺市海岸。在堺市海港,這些士兵如同捕撈旺季的魚兒一樣,隨處可見。

這些士兵來自四國地區,被稱作「阿波三好黨」,是以去年被逐出京都的十河一族為中心而建立起來的。當京都被攻陷之時,十河存保帶著患病的足利義榮逃到了阿波,現在他正是這支軍隊的總指揮。

隨後,阿波三好黨以南之庄的南宗寺為大本營,將市衙門作為自己的軍政所,到處張貼告示以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張。其大概內容為:

聽聞信長入京,擁立偽將軍,以欺瞞天下百姓。我等怎可坐看其暴虐專權而不聞不問。

唯求早日攻入京城,將亂賊趕出天子腳下,上以安天皇之心,下以撫四民之憂,此項重任捨我其誰!

堺市海港為連接本邦與海外之唯一貿易要地,大唐及西洋船隻多由此登陸。如今時局動蕩,各地商船不得不暫停來往,此亦對國家發展之大不利也。

自古以來,此地即為松永彈正大人之領地,領民自當齊心協力阻擊侵略,要做到寸土不讓、誓死衛國!

違此誓者,定斬不饒!

一時間,信長大軍即將殺到的流言在各地四起,這座港口城市變得愈發混亂。

南、北堺市的百姓,無論男女老少紛紛逃往根來、粉河、楨尾等地投親靠友。

自大內氏時代起,堺市就作為日本與南洋、中國、琉球的主要貿易港口而發展起來,其經濟水平遠遠超過日本的任何一座都會。堺市城區里豪宅林立,到處都洋溢著京都及各國難以見到的異域文化,是一座多姿多彩、生機勃勃的城市。

對於這座經濟繁榮的城市而言,最怕的莫過於戰爭了。隨著城裡的老弱婦孺相繼逃出城避難,城裡的富商們也開始將財產轉移出城。

然而,阿波三好黨等「倒信長軍」向富商們徵收了大筆「軍稅」,所以城裡的黃金已經沒有多少了。所謂的「財產」,其大部分都是各種貿易商品和傢具,以及富商們秘藏的獨一無二的茶具和古玩。

當這陣騷動過後,城裡的風景陡然一變。街上幾乎見不到年輕女子,而且在遠離市中心的北之庄一帶,整天都有士兵在挖壕溝。

道路與道路之間豎起了柵欄,有的地方還建起了塔樓。整座城市都進入了高度戰備狀態。往常以多沐異域海風、領先潮流、長於社交、生活精緻、頗具文化品位而自居的堺市百姓突然遭此巨變,一下子就萎靡不振了。

「今後可怎麼辦啊?」

大部分人都是一臉的垂頭喪氣,彷彿剛被暴風襲擊過一樣。

自古以來,堺市百姓就具有一種強烈的自豪感和權威性。在這個以武力立於世的時代,黃金具有統治一切的力量,因此堺市的經濟地位是極具優越性的。

就連日漸衰微的室町幕府也曾多次從堺市挪藉資金,作為交換條件,這裡實行的都是特殊的稅務及政務制度。不知不覺間,堺市漸漸發展成為具有獨立自治權的港口城市。

在港口的海岸上,到處倉庫林立。擁有這些倉庫的富商被稱作「倉庫主」,他們組成了堺市裡屈指可數的巨賈集團。其中,這些富商再推舉十個人組成十人組,負責處理公事訴訟及允許範圍內的一切事務。

千宗易 就是其中的一位倉庫主。

他年近五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紀。當十人組中的能登屋、胭脂屋這些元老遇到棘手的問題時,都會請宗易幫忙處理。

儘管這片自治區的面積不大,但宗易在這裡無疑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大家都非常尊敬這位頭腦精明的商人,之前飽受詬病的十人組制度也漸漸由宗易一人取而代之了。

有人評價宗易:「天生就是從政的材料。」

他不僅是個商人,更像一位政治家。當宗易聽到別人對他的評價時,只是笑著說:「我只是圖一時好玩罷了。」

而且,他曾對周圍人如此評價自己:「世上再沒有人比我更適應於這個時代。有人說我性格溫厚,易於相處。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何能對此亂世毫無反抗之心,想來也覺得十分可怕呀!父親千與兵衛早就看透了我的性格,因此從少年時就稱我為『倉庫的與四郎』,並把我送到武野紹鷗大人那裡學習茶道等事。當我的禪學老師——大德寺的笑嶺大師得知我學習茶道後非常高興,並勸我要一直堅持下去。笑嶺大師曾對雙親說:『如果他不學茶道,家裡也不過再多個商人而已。一個人心中若滿是貪慾,最終會在亂世中橫屍街頭。所謂的面相之學並不可靠,最終決定人們命運的就是性格。要讓宗易像那些茶匙、茶碗的守護神一樣,虔誠地學習茶道。當他眼望爐火燃燒之時,心中的貪慾、妄念也會隨之化為灰燼,唯有如此他方可平安過完一生。』從那之後,我就再也離不開茶事,由此你們也能想見我是多麼愚昧之人。」

儘管宗易說自己愚昧,但其他人卻不這樣認為。他們覺得宗易彷彿就是一口深井,蘊藏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智慧。

這一天,宗易正在北之庄的城邊一帶閑逛。

如今的堺市已被濃重的戰爭氣氛所籠罩,就連白天也極少看到行人。此時,宗易的臉色卻如同春日暖陽般光彩熠熠,衣著打扮也與平常一樣。

「喂!那邊兒的商人,你不是倉庫主宗易嗎?你等一下!」一名負責監工的武士跑過來,攔在了宗易面前。「馬上就要打仗了,你怎麼還到處東遊西逛?竟然還敢來參觀我們挖的戰壕!」武士很生氣,不問青紅皂白地責問道。眼前這位一身便裝的先生,很難接受對方的蠻橫態度。

宗易沒說話,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才說道:「你們在這兒到底幹什麼呢?」

「什麼!你不知道嗎?你看不見嗎?為了對抗織田軍,我們在挖壕溝、建塔樓。就連百姓都被征作苦工呢!」

「我是個不擅長刀槍的普通百姓,如今被推選為堺市的政務負責人。如果我不能設法保障堺市的完整及百姓安全,就有負於眾人對我的信賴。為此我日夜輾轉難安。」

「你們這些人就會耍嘴皮子!你在這兒瞎溜達,要幹什麼?為什麼不指揮老百姓幫忙挖壕溝、運送軍糧?」

「這些都不是我的分內之事。我正在尋找我應該做的事。」

「凈胡扯!沒等你找著事,敵人就殺來了!現在哪還有工夫瞎溜達!」

「不是。我想找一枝適於插在瓶中的花,然後帶回家。」

「插花?……你說插花?」

「為了擺放在茶室中。最近,我打算邀請負責政務的大人來家中做客,其間想以一枝花、一杯茶款待貴客,共敘情誼。因此,我各處尋找此花,沒想到竟信步走到了這裡。」

「你們竟然還有心情賞花品茶?喂!你精神沒問題吧?」

簡直是豈有此理!武士心想,一邊斜眼瞪著宗易。宗易澄清了自己的動機,並不在乎對方的諷刺。

「喂!你們過來一下!」武士一臉怒容,回頭朝戰壕里的同僚們喊了一聲。

同時,他緊挨著宗易站著,以防對方逃跑。

「什麼事?」

「怎麼回事?」武士們聚集過來詢問道。於是,那名武士把宗易的話添枝加葉地學了一遍。

「他就是十人組的倉庫主宗易嗎?」武士們都瞪著眼睛,從頭到腳打量著宗易。

「這傢伙說話如此不著邊際,簡直就是一個可惡的負責人!」「他冷眼旁觀我們的戰備工作,醉心茶道而不顧戰事緊急,說不准他就是織田軍的內奸。」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咒罵著。突然,不知誰喊了一句:「把他殺掉!」

「不!應該把他帶到指揮所仔細審問。如果他確實暗通織田軍,就立即處斬。」

大家都同意這麼做,於是武士們押著宗易,朝指揮所走去。

此時,宗易顯得很從容,並不為自己所說的話而後悔。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宗易覺得自己已被這些嗜血武士的亢奮情緒所包圍。看來,這些人是誤解了自己賞花品茶的初衷。

在距離市郊不遠處,有一座古剎,正是十河存保的指揮所。指揮所周圍埋伏著很多手持利器的武士。此時,宗易被武士們押進了把守森嚴的寺門。

缺少女人和孩子的堺市陷入一片死寂,騰騰殺氣在空氣中醞釀著。燦爛的陽光照耀在城區的街道上,所有店鋪都關門停業,只有陣陣陰風偶爾從街中穿過。

和服店關了門,酒館也上了鎖,站在街上根本聽不到商家的吆喝聲。

讓人頗感意外的是,南之庄街口的一間店鋪仍在營業。只見一個低矮的房檐下,懸著一塊古色古香的招牌,上面寫著:「刀鞘工匠,宗佑。」

原來這裡是一間漆器店。這間面街的店鋪同時也是作坊,他們以製作漆器刀鞘為主,同時也兼做茶器、傢具等。很多堺市人都說店主是一個有趣而與眾不同的人。他的確非常與眾不同。

戰爭在即,一旦織田軍打進來,往日繁華的堺市立時會變成一座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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