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新春貴客

永祿五年(1562年)的正月,信長迎來了人生中第二十九個新年。天還沒亮,他就早早起床來到浴室,用清水洗凈身子。

天氣雖然寒冷,井水卻很溫暖,井口處不時有白霧飄散開來。就在侍童把水提上來的短短時間裡,桶底的水就已經結成了冰。

「啊!真冷啊!」站在井邊的侍童不由嘀咕了一句,嘴邊隨即呼出一絲白霧。

「閉嘴!」聞此,近習侍衛 呵斥了一句。

信長聽到了侍衛的話,但他不想為這些小事破壞了新年的喜慶氣氛,所以立即命令道:「把水拿進來!」

隨後,浴室里便響起了嘩啦嘩啦的沖水聲,那清晰而強烈的水聲彷彿在催促眾人要加快提水速度。不多時,浴室里又傳出信長那渾厚而有力的聲音。

「我要出去了!」

聽聞此言,一直恭候的近習侍衛、侍童忙來侍候信長穿衣。信長穿戴已畢,立刻去了另一個地方。

清晨時分,信長衣冠整肅,步行來到了清洲城後的樹林里。舉目望去,只見林間小路上滿是冰霜,早有僕人事先在這裡鋪好了稻草。信長來到了國御柱神的神像前,跪拜在那裡。這座神像的歷史比清洲城還要久遠。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跪著,似乎早已忘記了寒冷。此時,他既不是織田信長,也不是一國之君,只是一個深受皇天后土之恩的區區血肉之軀而已。

自己的一生究竟是為什麼而活?雖然他現在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他深知,人終究是要歸於塵土的。信長覺得,自己尤其應該在新年的清晨來思考這個問題,所以他特意來到這裡靜坐冥想。隨後,他又朝京都的方向叩拜了一番。

信長站起身,又來到了家祠前。這座祠堂是信長來清洲城後,特為供奉祖先而修造的,信長的父親織田信秀的魂靈就棲息於此地。「這個傻孩子生於亂世,他該如何守住這個國家,如何生存下去呀!」當年,信秀懷著對兒子的無限牽掛離開了人世。

此時,信長給祖先的牌位供奉上清水、鮮花和各種節日貢品,然後回頭對身邊的侍臣和侍童們說了一句:「你們先退下!」

「是!」眾人答應一聲,紛紛走下台階,退到十步遠的地方,垂手站好。

「再走遠點!」信長又朝眾人揮了揮手。

周圍一片寂靜,信長站在父親的墓碑前低語著,那表情就像跟生父交談一般。過了一會兒,他取出懷紙,輕輕擦了擦眼角。

當初父親在世時,他常被人稱作叛逆少年,後來父親去世了,他也很少來家祠祭拜。時至今日,他對燒香拜佛之事仍不在意,之所以特意修了一座政秀寺,其實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死去的平手中務。今天,他是第一次如此虔誠地面對父親的亡靈。他雙手合十祈禱,那些站在遠處的家臣,也是頭一回看到信長如此虔誠的模樣。

可是,一見到亡父的墓碑,信長的情緒立刻激動起來,他再也無法一動不動地合掌禱告,他要呼喚,要哭訴。

他之所以把家臣們都趕走,就是不想讓下人見到自己情緒失控的樣子。眾人都遠遠地躲開了,只剩信長一人在祭拜。

新年的第一聲鴉鳴,響徹林間,絢爛的朝霞給樹梢披上了一層火紅的霞光。

清晨的祭拜已畢,信長繞過主城的廣場,向城門方向走去。在主城門與二道城門之間,站著很多武將和士兵,此時他們的臉上、鬍子上都結滿了白霜,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個白色泥胎。儘管如此,眾人都站得規規矩矩,沒有一絲懈怠。

「……」

一見到信長朝這邊走來,士兵們「唰」的一聲站好,同時恭敬地低下了頭。

「辛苦了!」信長說了一句。

隨後,他又說道:「你們可以早點回去休息,然後舒舒服服地過個年。」

去年,這些將士先是趕往美濃作戰,後來又被派往木曾川的東岸拒敵,直到年底才奉命回城,巧的是他們恰好在新年第一天趕了回來。

美濃一役從去年初秋就開始了,後來又接連打了幾場,信長的部隊曾多次衝過木曾川國境,後來又退了回來,這種小規模戰鬥的目的就是要試探敵方的反應。

之前,柴田軍營的柴田勝家和佐久間軍營的佐久間信盛已相繼撤回,而後期撤回來的不過是一些小股的散兵罷了。

「國君是不是要放棄美濃呢?」世間曾有此傳言。可信長知道,自己籌劃半年的事情馬上就會一舉成功,即便現在從國境處大舉撤兵,也無關大礙。

這事要從去年八月說起,當時信長聽說齋藤義龍病死,並未敢深信。後來,他發現敵軍士氣不振,又多方打探情報,終於證實了義龍的確已死。

義龍之子龍興繼承了父位,可惜龍興昏庸無能,對此信長深感慶幸,他知道對方遠不是自己的對手。此外,他討伐美濃還有一個入情入理的理由,那就是要為自己的岳父齋藤道三報仇。

不過,信長最擔心的就是齋藤道三留下的巨大財富和那群忠臣良將。儘管信長在田樂狹間大勝今川義元,然而織田軍的實力並未得到迅猛增長,如果他們在東邊戰場取勝而又在西邊敗北,那之前的戰果只會化作黃粱夢。

「首先,必須要與三河軍和談。」

信長身邊的重臣如此獻計,他自己也認為這不失為一條良策。可以說,去年的大半年時間裡,他最大的收穫就是與松平元康成功結盟。

松平元康已定於新年期間從三河趕到清洲城來見信長,同時信長也要隆重款待對方一番,他甚至還打算將一些重臣從美濃邊境召回,以參加當日的歡迎儀式。

此後不久,信長走進了大殿。

那些久別君主的武士,一動不動地目送著信長走遠,看他慢慢向宮殿的迴廊處走去。

「解散!大家可以回到各自營中休息,但要隨時待命!」

隨著將官一聲令下,軍隊隨即解散。此時,新年的太陽已高高升起,燦爛的晨曦灑落在那些黑壓壓的士兵身上。隨後,木下藤吉郎從隊伍中帶走了五十幾名足輕,轉身向城裡走去。

這時,幾個值勤的夥伴正從對面走過來,看到面色黝黑的木下藤吉郎,他們一時沒認出來。藤吉郎天生鬍鬚稀疏,皮膚粗糙,歪戴著頭盔的前額顯得光禿禿的,鼻頭和臉頰早已凍得通紅,襯得他的眼睛和牙齒更加慘白。

「到新年了!怎麼樣,最開心的莫過於回到城裡過年吧?」藤吉郎一邊跟足輕們聊天,一邊快步走著。清晨的陽光十分耀眼,但更為耀眼的是他臉上興奮的表情。

丈夫不在家的這段時間裡,寧子從養父淺野又右衛門的家裡搬了出來,她帶著全部行李搬到了丈夫那棟位於桐田的小房子里。

儘管藤吉郎是入贅到淺野家,但他卻無權繼承淺野家的一切。因為對於中村的母親家和自己家而言,他都是必不可少的頂樑柱。雖然寧子也是長女,但由於有妹妹阿矢屋,因此這對新婚夫婦只有離開岳父家,出去單過。

可是,阿矢屋不願離開姐姐,她從去年年底就來到桐田和寧子一起住。雖然寧子一夜之間成為人妻,但阿矢屋仍不改天真爛漫的模樣,她還像往常一樣喜歡一邊拍球一邊唱著歌謠:

像花朵和露珠一樣

相親相愛

像富士山頂的白雲一樣

揚名天下

皮球時不時高高越過牆頭,在明媚陽光的照耀下,冬日的寒霜開始慢慢融化。

美麗花朵

隨風飄散

飄呀飄

飄向你的心田

「矢屋!」此時,牆內的廚房裡傳來姐姐的喊聲。

於是,阿矢屋停住手,問了一句:「什麼事呀?」

「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歲!」

「所以說,你這麼大的孩子還在玩拍球,鄰居知道會笑話你的!你應該去學彈古箏或是練習書法。」

「他們要笑就笑吧!要是都像姐姐這樣,就不能拍球了!」說完,她又接著拍球唱起歌謠:

木下藤吉郎頑強善戰

丹羽長秀任勞任怨

柴田勝家一馬當先

佐久間信盛撤退高手

「矢屋!」

「又怎麼了?」

「這首歌謠可不能亂唱喲!」

「是嗎?」

「不要再唱了!為什麼要唱這些市井小調,不是有其他更好的拍球歌嗎?」

「姐姐好霸道啊!這首歌謠明明是你從街上聽來後教給我的。」

也許是無可辯駁,牆內一下子沉默了。

阿矢屋把臉湊到牆縫,朝著廚房裡的姐姐笑著喊道:「夫人!年輕的夫人!頑強善戰的藤吉郎的年輕夫人!你怎麼不出聲了呢?」

住在附近的人要比淺野家弓長屋的耳朵還要好使,寧子聽到妹妹的話,一下子紅了臉。

「矢屋!」寧子假裝生氣,瞪了妹妹一眼,隨即躲進屋裡。

「哈哈哈哈!姐姐害羞了!姐姐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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