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敵國巡遊記

「呀,猴子啊!你今天也一起同行嗎?」站在富農道家清十郎家門口的鄉下武士向他打招呼道。

「呀,犬千代!」藤吉郎一副意外的樣子。

犬千代也來了這件事倒不足以讓他有什麼驚異的,主要是犬千代的服裝穿得實在太過於反常了。

髮髻因束扎方式分為大小,還帶有綁腿,不管怎麼看都像是從窮鄉僻壤走出的鄉下武士。

「這是怎麼回事?」藤吉郎問道。

「一起出發的人已經差不多聚齊了,快點進去。」犬千代向門衛一般自顧自地說道。

「那你呢?」

「我被吩咐暫時做門衛,隨後過去。」

「那我先進去了。」

道聲「打擾了」,藤吉郎進入門內,不過很快便在庭院前種植的樹木處停住了腳步。他在猶豫該走通向庭院的路,還是走對著入口的路。

富農道家清十郎的宅子在藤吉郎眼中也是座非常少見的老宅子,無法想像它是吉野朝以前建的,還是更久以前的。能從中看出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在一起生活的大家族制的遺風,到處都是長屋、獨棟房子,門內有門,路中有路。

「猴子,這邊。」

庭院門那裡又出現一名鄉下武士向他招著手,仔細一看,是池田勝三郎信輝。

進去以後發現,雖然衣服顏色不同,已有二十名左右的家臣一色呈鄉下武士打扮聚在裡面了。藤吉郎因為早就接到命令,在打扮成鄉下人這點上,也毫不遜色。

「……啊呀!」

中庭邊上有十七八名山伏正在休息,他們也由家臣中強壯的武士喬裝打扮而成的。

中庭另一邊的小坐席上坐著的則是信長。因為是微服出訪,他看起來就像是道家人的族人。藤吉郎和同僚們坐在了一起。

「為什麼要微服?」

問誰誰都不知道。

有人竊竊私語道:「主公這次只帶精壯的家臣,喬裝成鄉士的樣子,還以為又是悠然的旅行。來了一看,不是那麼回事,主公居然如此嚴肅、秘密地等待侍從的到來,看來真的是要去遠國啊。目的地是哪兒,有沒有人聽說什麼?」

「詳細的我也不太知道,前幾天,被召去林佐渡大人府上時,聽說是去京都一帶。」有一人說道。

「啊,京都!」

大家啞然。

且不說去那裡有多危險,信長決定去京都,一定是因為有了什麼大志、謀劃。到底此行的目的是什麼,大家被更大的訝異籠罩。

藤吉郎暗暗獨自點頭,「果然如所料,果然如所料。」

在信長有進一步命令前,他索性在宅子的菜園內溜溜達達地踱起步,時不時地伸手招招屋頂上的小貓。

又過了幾天,信長與身邊的鄉下武士,以及遠處護行的山伏等一行人終於出發了。

「我們是東國的鄉間武士,與叔父、外甥、朋友一起過湖,去花之都遊覽,以滿多年夙願。」信長終於輕鬆地說道。

所有人都藏起在桶狹間時顯露出的那樣凌厲的目光,言行上變得悠閑、粗獷,變成了東國武士。

住的地方從道家清十郎那裡轉移到了早就聯絡好的京都外的腹帶地藏家。山伏們則分散著住進了附近的農家、便宜客棧。

「接下來的微服行走會是怎樣的呢?」

藤吉郎懷著極大的期待和興趣觀望著信長的行動。

信長去京都時,有時叫上藤吉郎,「猴子也一起。」

有時則叫別的侍從跟隨。

不用說,每次出門都打扮成質樸的鄉野人,戴著壓過眉梢的遮陽笠。侍從最多帶四五名。雖然在遠處還有幾名打扮成山伏模樣的武士保護著,但若有人認出信長,要刺殺他還是很容易的。

「今天咱們就遊覽一番。」有時他會這樣說上一句,帶著隨從完全放鬆心情,在京都的人群中,沐著街土塵埃走上一天。有時又會出人意料地在晚上突然出行,前去公卿堂上密談些什麼,然後再迅速回來。

一切都按信長所想行動。年輕的侍從們根本不知道信長為什麼冒著危險行走於亂國的巷間。

藤吉郎也不可能知道一切事情。不過他按信長的方式,趁此遊覽的機會,學習了解到了很多。

「京都也變化很大啊!」藤吉郎時而在心中默默感嘆。

四處漂泊販賣針線的時候,他曾來這裡採購過京針。掰著指頭算算,距那時不過六七年時間,這皇城地界的世態就發生了非常巨大的變化。

雖然室町幕府還在,十三代足利義輝已徒剩將軍名號了。

管領 細川晴元也同樣已盡喪實權。就像古池一般,這裡的人心、文化停滯不前。所有的東西都給人一種末期感。

實際上的主權者代管領三好長慶為老臣松永彈正久秀所左右,醜態與無能畢露,實施著暴政。民眾常背後自嘲地說:「我們還沒有落伍。」

時代潮流究竟會流向何方,每個人的心裡都在揣測。享受著流光溢彩的浮華的同時,難以抑制的陰鬱也四處充盈著。

得過且過、毫無方向感的生活,無可奈何的濁流。

若說政權機構中的三好、松永不足以依賴的話,管領以外的,世稱將軍家同伴的山名、一色、赤松、土岐、武田、京極、細川、上杉、斯波等這些大名又如何呢?

他們也都在各自的國土為同樣的問題煩惱。京都是京都,將軍家是將軍家。他們更多在自己的國境、管轄範圍內,為諸多雜事疲於奔命著,無暇考慮大的世間,顧及其他。

來到這樣的京都,藤吉郎用心看著,用心聽著。

朝廷的衰微比想像中更甚。

從庶民的閑談中便可得知,御所牆垣已破敗,連衛士的影子都看不見,松鼠、野狗時而鑽進鑽出。內侍所房頂可以漏進雨水,泄進月光。到了冬天,御衣的料子都是缺的。誠惶誠恐地談論著這些事的庶民們的憂慮可想而知。

據說有人曾在十二月中旬拜謁公卿常盤井大人時,愕然發現常盤井大人連能穿出的舊衣冠都沒有,在夏季單衣上裹著蚊帳出來相見。

近衛殿那裡也是,在一年一度的舉行儀式的日子都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可以招待賓客的,有的只是盛放於三寶中的小豆餅之類的食物。

皇子的居所、親王家的宮殿都是若有若無的狀態。皇室的土地,遠國的就不用說了,山科和岩倉一帶的御田、御林都已被民間武士或叛亂的鄉士糟蹋,顆粒無收。各國缺乏矯正弊端的大名,也沒有懲惡揚善、討伐罪逆的司法者,倒是對庶民中弱者的田地了如指掌。

信長恰在這個時候來京都微服私訪。

哪一國的大名都不會想得到。

挺進京城,誇示自己的三軍霸主地位,強求聖旨,脅迫將軍、管領,稱雄霸道,不僅僅是剛剛遭遇挫敗的今川義元的奢望,天下割據各國的大名豪傑都懷有這樣的野心。但獨身上京,謀劃將來這樣靈活大膽的行為,除了信長,不會有第二個人做得出。

信長在三公九卿府邸的秘密往來,無疑為今後的政治基礎撒下了胚芽。

他最近還幾經周折通過三好長慶見到了十三代義輝將軍。

自然,去三好家宅邸時也是東國武士的打扮,而且是在三好家改換禮服後,去的室町柳營,所以完全沒有被任何人發現什麼端倪。

室町的柳營簡直就像一處絢爛的廢墟。它向人們彰顯著足利十三代的將軍們是如何過著享樂、奢華的生活的,是如何獨善其身的。

義輝將軍見到信長說道。

「是你啊,信秀公的兒子信長吧?」

聲音無力。

有近侍跟隨,形式上的禮法也都周全,可全無精神,很容易就能感覺出他這個將軍並無實權。

「是信長。」

「允許我進行叩拜,與您結識!」信長說道。叩拜而下的信長將周圍的人驅得遠遠的,氣勢壓過上座的人,聲音孔武有力,「您認識父親信秀嗎?」

義輝將軍點點頭,「認識。」並講述了與信長的父親信秀的淵源。

那是在皇居嚴重荒廢、以朝廷名義向諸國豪族下詔徵收皇居修繕費用時的事情。

當時響應詔令的大名少之又少。諸國戰亂不斷,各國都一心只為保存自己,顯現出極端冷漠的一面。

「這是在皇天皇土的國家發生的事情嗎?」朝臣們也只是望著漏風漏雨的皇居,徒自嘆息。

時值天文十二年冬季,信長的父親信秀正處於四面臨敵的最苦的境地。以稀少的領土,微弱的兵力抗衡那些強敵,顧得了這邊顧不了那邊。

可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接到詔令後,信秀馬上派出使者上京,獻上四千貫文,還和其他志士共同商量完成了夯土牆、四足門、唐門等的修繕。

「尊父不僅僅是盡忠天皇,更是武人中少有的敬神。」

看來今天義輝將軍的心情很好,對初次見面的信長打開了話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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