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白雨·黑風

雷鳴的時候,義元的帷幕中正在暢快地把酒言歡。為防止烈風的吹襲,重石壓住了四方的帷布。

「這樣暑氣也算是能一掃而光了。」

大家觥籌交錯,笑著,飲著。

原本打算在傍晚前行至大高,現在大家都只顧在警戒自己不要飲酒過量,喚出軍旅疲乏的同時,美美品酒。

有軍需部的雜兵來報:「飯食做好了。」

是啊,是該主公進膳的時候了。幕將們放下酒杯,望著雜兵來往端來膳食。

鍋上、飯籠上、席上、鎧甲上閃映著嘩嘩落下的大雨的光亮。

「啊,這……」

注意到這險惡的天氣,大家開始變換筵席的位置。

這營帳中圍有一棵需要三個人才能抱得住的樟樹。義元因為忌憚大雨,特意選擇找了樹蔭搭下營帳。

「這裡的話……」

人們慌慌忙忙地將義元的坐席、食物搬到樹榦旁。樟樹在烈風中吼叫著,連根部都有些鬆動了的樣子。不管是舊葉還是新葉,很多都如塵埃一般飛舞下來,撞到帳內各位的鎧甲上。軍需部的薪柴煙塵在風的作用下,低伏於地面,朝原本就有些喘不過氣來的義元及其幕將的眼鼻撲來。

「請暫時忍耐一下,這就讓他們掛防雨幕布。」

一名幕將大聲喚起雜兵,可卻遲遲未收到回應。白白的雨幕,樹木的呼嘯,差不多攫取了這邊的一切聲音,他的聲音也不例外。只能依稀聽到吐著炊事煙霧的軍需部那邊傳來的劈柴聲。

「足輕長!足輕長!」

這位幕將打算冒著雨跑出去,掀開幕簾的同時感覺到有一些異樣的聲音湧來。

強烈的呻吟聲、大地的聲音、兵器碰撞的聲音。

暴風雨不僅擊打著暴露的皮膚,連義元的頭腦都被攪得一片混亂。

「呀,什麼?怎麼回事?」

不知發生了什麼的幕將們困惑不已。

「是出了叛徒嗎?」

「是內亂嗎?」

將士們無意識地趕緊圍著護住義元,拿起長槍、大刀,警戒起來,「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織田軍如潮水般奔進幕中,幕外遠近也有織田軍衝來。

「敵人!」

「是織田軍!」

義元軍驚慌失措地呼叫著,薪柴的餘燼飛舞著。

義元站在樟樹後,一時失語。被染得黑黑的牙齒緊咬下唇,依然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

圍在義元身邊的有幕將庵原將監、外甥同苗庄次郎、侍衛大將落合長門、近侍長澤田長門守、齋藤掃部助、關口越中守等。其他還有牟禮主水、加藤甚五兵衛、四宮右衛門佐、富永伯耆守等旗本。所有錚錚將士的面龐都僵硬了。

「謀反嗎?」

「是謀反嗎?」

最初將士們反覆地大吼著。

見到無一人回答,營中只是「敵人敵人」的叫聲此起彼伏,將士們不由得想到,「難道是……?」

繼而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可是,沒用多久他們便看清楚了躍動的織田武士的影子,聽到了尾張鄉音的怒吼。有兩三名已經盯到了這邊,「是駿河公吧!」邊喚著,邊修羅一般揮舞著刀槍衝殺而來。

義元的將士們見狀,「啊,織田的兵,是織田的突襲!」

他們終於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

這比夜間遭遇突襲要狼狽得多。他們原本看不起信長,現在大白天的,趁著烈風,信長方這些敵人居然公然攻入了營帳內,而且,自己這邊壓根就連人家的腳步聲都沒有聽到。

其實,本營內的幕將們之所以能夠如此安心,無戒備,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認為自己這方有著堅固的前衛。松井宗信和井伊直盛二將事前已屯紮於距這個山丘僅十町的地方,以一千五百名左右的士兵嚴守著陣地。

然而卻在未收到前衛傳來的任何有關敵人來襲情報的情況下,發生了這樣的事。也難怪義元以下、營中的幕僚們會在看到這獅子般迅猛的敵影后,誤認為是發生了內亂,毫無準備地狼狽至極。

信長是如何避開義元的前衛部隊的?他其實壓根就沒有走那前衛部隊所在的地方,而是率兵橫穿太子山,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奔田樂狹間。

吶喊聲起時,信長自己也揮槍與義元幕下的士兵戰成了一團。被信長刺中的敵方士兵恐怕還不知道與自己過招的正是信長。

殺退兩三名敵人後,信長繼續向營帳衝來。

「在樟樹那邊。」見有臣下超越了自己,勇猛直前,信長喊道,「不要讓那駿河公跑了。他應該就在繞樟樹搭建的營帳內。」

信長是通過看地形,憑直覺這樣認為的。觀望山勢,可以很自然地了解主將的駐紮場地,而且一座山一定只有一處這樣的場地。

「啊,主公!」

亂軍中,有人一見到信長便扔下帶著血跡的長槍,伏跪而下。

「是誰?」

「犬千代!」

「哦,犬千代啊!快請起!快請起!」

雨水、暗風掃著地面,泥水橫流,天空如同黑夜一般。

裂斷的樟樹枝、松樹枝打向大地。樹梢的積水不斷滴到義元的盔甲上。

「老爺,那裡……那裡!」

旗本山田新右衛門,近侍島田左京、澤田長門等,四五名將軍如盾牌一般圍繞在義元身邊,從一個幕帳避到另一個幕帳。

有緊追其後的織田方武士大叫一聲,「駿河公休走!」不依不饒。

「大膽,什麼人?」齋藤掃部助頂槍相迎,只聽這位織田武士喘息著報道:「我乃信長公的臣下,前田犬千代!」

「哦,在下今川家的世襲家臣齋藤掃部助!」

掃部助應道,同時迅猛推出長槍。

「來吧。」

犬千代一個閃身躲了過去,瞅準時機,使手中沒來得及重新握好的長槍打到了掃部助的頭部。

只聽得一聲頭盔響,掃部助兩手觸地趴在了地上。

「高井藏人!」

「四宮右衛門佐!」

耳邊又傳來今川方敵人的聲音。犬千代掉轉槍頭時,被腳下不知是敵是友的橫躺著的屍體絆了一個踉蹌。

「木下藤吉郎!」

是藤吉郎的聲音。犬千代微微一笑。風雨打在這笑靨上,使人不管看什麼都是泥土色,不管看哪裡都是鮮血。

拼力站穩腳跟,身旁已經既沒有敵人也沒有戰友了,有的只是死屍疊著死屍。雨繼續啪嗒啪嗒地下著,他們穿著紅色的武者草鞋,在血河中蹚行。

他們刺倒了一名自報姓名為庵原將監的人,再繼續前行。牙黑漿首領在哪兒,駿河公的首級在哪兒,風在叫,雨在叫。

聽說父親將監戰死了,義元的小姓庵原庄次郎豁出性命去拼殺,亦犧牲於眾織田武者中。

關口越中守、富永伯耆守等今川軍中有名的猛將也同樣不辱武者之名地戰死了。

當然,織田將士中傷者也不少。但傷亡人數還不足今川軍的十分之一。

在行軍途中,拜於信長馬前、加入陣營的甲州流浪武士桑原甚內不知在什麼地方被敵人扯去了上半身的鎧甲,只剩下腰以下的鎧甲和護腿甲。他半赤裸著,握著滴著血的長槍,以樟樹為中心,十步、二十步地四處奔走著,嘶啞著嗓子呼喊著:「駿河公,大將義元是哪一個?」

恰巧此時一陣烈風將一處幕簾捲起,露出一個把紅底錦緞對襟有袖扎的衣服穿在鎧甲下面的人。他頭戴八龍頭盔,出現在電閃雷鳴下。

又聽似義元的聲音道:「我沒關係,趕緊趕緊,義元的身邊不需要人。」

他在非常嚴厲地罵著圍在自己身邊躁動不安的幕僚、旗本們。

「休要驚慌失措,快點退敵,他親自來獻首級了,真是萬幸。對信長那傢伙殺無赦,別管我,快去迎敵!」

不愧是三軍總帥,義元比誰都更快了解了形勢。他對這些只顧著繞在自己身邊或左或右,無意義地吼叫的將士們感到非常氣憤。

被義元這麼一訓,他身邊的將士終於有所覺悟,啊的一聲,真正投入到了戰鬥中。

望到幾名武士踏著泥水移動開了,藏在暗處的桑原甚內跑來用長槍掀開了濕淋淋的幕簾。

「……呀?」

義元已經不在了。

一名武者都沒有。

營帳中的被打翻在地的飯食,在雨水中泡得發了脹,四五根尚未燃盡的柴火一味地冒著煙。

「看來是更快一步跑了!」甚內想,他迅速劈開一個個幕簾搜尋著。

「對了,置馬的地方!」

徒步肯定跑不了,一定會去牽馬的。可在這幕簾重重,又四處亂軍的營內,哪裡是放置馬匹的地方呢,完全沒有頭緒。

況且在這樣的刀光劍影中,受驚的馬不可能再老老實實待在某個地方了。

「藏到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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