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出征

杉板門被輕輕打開了。

侍女阿采進來關好門後,來到信長跟前,雙手伏地拜道:

「您醒啦?」

「嗯,阿采嗎……現在什麼時辰了?」

「過了丑時了。」

「正是時候。」

「您說什麼?」

「把鎧甲拿來。」

「鎧甲?」

「吩咐誰一聲,準備一下鞍馬。你趁機再趕緊準備些開水泡飯端上來。」

「明白了。」

阿采是位機靈的侍女,信長的身邊事通常都是阿採料理。

她總是能揣測到信長的心中所想,從不大驚小怪。此刻她晃醒了在側屋中枕著胳膊睡覺的小姓佐脅藤八郎,吩咐了值夜的人去準備馬匹,又迅速親自做好了開水泡飯端到信長面前來。

信長拿起筷子,「今天該是五月十九日了。」

「是的。」

「十九日的早飯,普天之下,信長是第一個動筷子的吧。好吃。再來一碗。」

「再來多少碗都可以。」

「方盤上的是什麼?」

「海帶、晒乾後去皮的栗子……不是太多。」

「哦,難得你這麼有心。」

信長快速吃完飯後,又取了兩三顆栗子扔進嘴裡嚼著說:「吃好了……阿采,把那個小鼓拿來。」

這是被信長秘藏叫作鳴海潟的小鼓。信長將它掛在肩上,順手敲打了兩三下:

「聲音不錯。是不是因為才四更,聽起來似乎比平時響亮。阿采,我要跳上一曲,你奏一節敦盛吧!」

「是。」

阿采順從地接過小鼓演奏了起來。

鼓音由靈活雪白的掌間四散開來,傳向清洲城,清亮的聲音彷彿要喚醒睡著的人們。

「……人世五十年,化樂天一天。」

信長站起身來,如流水般靜靜挪動步子,和著小鼓的調子吟唱了起來。

「……化樂天一天,何其短哉,如夢似幻。既有生,豈無死。」

他的聲音格外高昂,像要傾吐世間煩惱一般。

「豈無死。此為菩提之所定,然我心不甘。急急上京,見敦盛御首……」

此時有人沿廊下啪嗒啪嗒地跑來,是值夜的侍衛。伴著鎧甲聲,侍衛跪地道:「馬準備好了,靜待您的吩咐!」

信長的手停在空中,他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是岩室長門嗎?」

「是的,是長門!」

物頭岩室長門已經穿好了盔甲,佩好了大刀,做好了一切在信長馬前為信長執轡的準備。

見到信長不但沒做任何準備,還讓侍女阿采鼓樂,跳起舞來,岩室長門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啊?」

剛剛是小姓佐脅藤八郎來傳達讓準備一下馬的口信的,這個時候又是大家睡眠不足,都緊繃神經的時候,怎麼回事?此刻慌忙準備好了一切的長門見到信長如此悠哉的樣子,困惑不已。

平日里信長吩咐讓準備馬後,總是趕在近侍的前頭跑出去,這次太出乎意料了。

「進來。」

信長依舊保持著舞蹈的姿勢,「長門,你是幸運兒。信長為惜別這個世間跳的舞,只有你得以一見,容我繼續跳來。」

「原來是這樣!」

悟到主公的心思後,岩室長門為自己剛剛的疑惑感到羞愧,他膝行到客廳一端,「在家族數代,眾多子孫當中,只有我長門一人得以觀瞻主公這段舞蹈,作為家臣,實屬幸哉。若是可以的話,長門願一同歌唱這與世惜別之情。」

「嗯,由你來歌唱嗎?好,阿采,從頭開始。」

「……」

阿采默然低頭。長門知道信長的舞蹈,通常都舞敦盛。

人世五十年,

化樂天一天,

何其短哉,如夢似幻。

既有生,

豈無死。

長門邊唱邊在心中描繪著信長幼年時的樣子,以及自己多年來侍奉左右的種種,鋪展開長長的畫卷。

舞蹈的人、唱歌的人,心意相通,就連打鼓的阿採的臉上,都在燭光搖曳下,閃爍著晶瑩的淚滴。阿採的鼓音聽起來比往常更加精湛、熱烈。

墨染花袂,

十市之鄉著墨衣。

現在便要著墨衣,沒有緣由,信長扔掉扇子,「死戰是一定的!」他邊說邊迅速穿上鎧甲。

「阿采,若有我信長戰死的消息,馬上在城內放火,都燒盡了吧。」

「明白了!」阿采放下鼓,雙手伏地,低著頭。

「長門,號角!」

「是!」

長門快步跑到了大廊下。

信長望望惹人憐愛的女童僕們的住處那邊,又對這城中的祖先之靈從心底說了句,「再見!」便迅速系好鎧甲帶大步向外走去。嗚!尚未破曉的天際響起出征的號角。

濃密的暗色中,有米糠般的小星星在雲間鮮亮地閃耀著。

「出征了!」

「什麼?」

「主公要出征了!」

「真的嗎?」

奔走相告的男僕、慌忙出門的武士們大吃一驚。

出門的大多是負責廚房的人、庫房差人,還有已不太適合征戰的老武士。

他們跑到正城門處送出征的主公。可以說他們差不多是清洲城內最後的男人,有四五十人。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城內,信長的身邊現在是多麼缺少人手。

信長這天所騎的是匹叫作月輪的來自南部牧場的駿馬。暗風盈盈,嫩葉窸窣,手燭明滅,大門前,信長跨上馬,通過八字形打開的中門一路向正城門奔去。護腿甲、大刀的摩擦碰撞聲鏘鏘響起。

「哦!」

「主公!」

前來相送的老少們不顧一切地跪拜呼道。

「再見啦!」

信長亦向左右兩邊呼答道,心中暗自將這當作了與這些多年來侍奉左右的老人們的最後道別。

信長知道失去城池、失去主公的老人和女童們將會有多麼凄慘,眼眶不由得濕潤起來。

視線模糊的一瞬,駿馬月輪已經馳出了城,疾風一般朝黎明前的暗色奔去。

「主公!」

「主公!」

「主公稍等!」

後面跟著馳騁而來的有物頭岩室長門、山口飛驒守、長谷川橋介,還有小姓加藤彌三郎、佐脅藤八郎。

主從共六人。

為了趕上信長的快馬,近侍們拚命驅馳。信長未向後望一眼。

敵人在東邊。己方軍隊也已在前線了。

到了那死地時,估計該是艷陽高照的時辰了吧。生於此國,卒於此國,塵歸塵,土歸土,就在今日,在這萬世流轉中短短的一刻,為國而亡,沒有什麼不好。

信長策馬奔騰,思緒萬千。

「啊!」

「主公!」路口處突然有人叫道。

「哦,可是可成的人馬?」

「是的。」

「柴田權六嗎?」

「正是!」

「挺快的啊!」信長讚賞道,並蹬著馬鐙挺起身子。

「那麼,人數呢?」

「可成手中一百二十騎,柴田權六八十騎,共二百騎,在此聽命。」

可成一組可見弓組的淺野又右衛門長勝,還有足輕三十人的頭頭藤吉郎也在其中。

尤其以相貌特別的藤吉郎最為顯眼。

「都在啊,猴子也來了。」信長說道。

望著黑暗中鬥志昂揚的二百兵,信長不由得自豪激動,「我有大家這樣的部下!在四萬敵軍的怒濤前,這數量不過是一葉小舟,一把沙石,但信長敢問,義元有這樣的部下嗎!」

即便失敗,自己的兵也從不輸於敵人。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性命在這片土地上描繪著永恆。

「天快亮了,繼續前進!」

信長指向前方,繼續沿熱田街道向東馳去,低低地聚集在兩側民家檐下的朝霧隨之飄移,二百兵雲涌一般,哇地振聲向前。沒有隊伍,沒有陣容,只是爭先恐後地賓士。

但凡一國一城的大將出征,民家一般會一齊休業,凈掃檐前,進行一些齋戒避諱之事,並出門相送。而士兵則護著旗幟馬標,組成隊列,幾人一鼓,極盡威武、豪壯地奔向國境,信長並沒有理會這些表面的矯飾功夫。

甚至連隊伍都不曾整備,只快馬先行。這次是死戰,願隨者便來,信長走在頭陣。

可縱然這樣,不但並無一人落伍,在前行過程中人數還是不斷增加的。因為召集過急,未來得及做好準備的人,或從小巷中中途插入,或從後面追趕而來。

吶喊聲、賓士聲打破了天亮前的寧靜。

「怎麼回事?」

路旁的百姓、商家打開門戶,睡眼矇矓地望去。

「哦,要打仗了!」

大家大叫道,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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