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年輕的家康

駿河的人不稱自己那裡為駿府,而稱為府中。

上從義元到今川一族,下至町人百姓,認為自己所處的國是海道一府,是「大國都府」。城也不叫城,叫公館或小城堡。全部是公卿風,臣民風雅。

府中的街頭風貌與尾州的清洲、那古屋一帶完全不同,路人的行走速度、神色、語調都有很大差別,那裡似乎顯得更沉穩大氣。衣服的華美程度彰顯著每個人的地位,總可見以扇子掩唇、作態行走的人。歌舞昇平,連歌師也是大有人在。每一張面孔都像春意盎然的藤原氏一世時一般,悠閑寧靜。

天晴時,可以看見富士山;霧靄繚繞時,可以隔著松原望見碧波蕩漾的大海。

得天獨厚,兵強馬壯。

松平氏所在的三河也相當於府中的屬國。

「留著松平家的血的我卻在這裡。苦苦支撐著走向滅亡的城池的臣下們在岡崎。國還在,主從已分離。」元康暗自在心中低語,不能釋懷。

這樣的心情,這種無法表達的心情,朝朝暮暮縈繞在元康的心中。

「可憐的家臣們……」

偶爾望望自己,「還好好地活著。」

德川藏人元康,不用說,就是之後的德川家康,今年十八歲,已經有了孩子。

在義元的授意下,娶了義元族人關口親永的女兒。當時他正值十五歲,在舉行婚禮的同時舉行了成人儀式。

孩子是今年春天生的,才只有半歲。

時不時地有嬰兒的啼哭聲傳到他放有桌椅的居室來。由於產後恢複不好,妻子仍在產室中,嬰兒也伴在妻子身旁。這嬰兒的哭聲是他的首個骨肉的聲音,聽起來讓人疼惜。

可是元康很少去裡屋產室。他也不了解別人常說的孩童的可愛之處。想想自己的這份愛情總覺得哪裡少了些什麼。這樣的自己居然成了父親,對孩子,對妻子,他都有一種歉意。

「……可憐的人。」

這份凄涼的心情,並不是來自於自己那啼哭的骨肉,而是因為想起了身在岡崎城、多年來忍受貧窮和屈辱的家臣們。

即使勉強想起孩子,他想到的也是:「他也要和我一樣來這世上走一遭困苦、艱難的人生之旅嗎?」

在自己還叫竹千代的幼年時代便被迫和父親分離,六歲成了敵國的質子,直到今日,一直過著流離艱難的日子,想到這些,他就不由得擔心自己的孩子也會經歷風雨慘淡的人生。

不過不管元康怎麼想,現在,表面上,至少在外人看來,他已經和府中榮耀的今川家融為一家,享受著同樣的身份地位,被幸福包圍著。

「咦,什麼聲音?」

元康走出居室,站在了檐下。

有人正從外面向下拽著夯土牆上爬繞的日本天劍的藤蔓。

爬山虎、日本天劍的藤蔓從夯土牆一直長到庭院中的樹木上來。此刻在牽力的帶動下,一片片藤蔓瑟瑟發著抖。

「是誰?」元康站在廊檐處,問道。

若是惡作劇的話,該跑了。可是,他並沒有聽到逃離的腳步聲。

穿上草鞋,元康打開夯土牆上設的後門,走了出去。有一個男人已經等在了那裡,元康一出門,這個人便放下笈和手杖走上去握住了元康的手。

「是甚七啊!」

「好久不見!」

四年前,元康終於得到義元的允許,得以回岡崎為先祖掃墓,這個人便是在陪元康回岡崎時,中途不見了蹤影的家臣,鵜殿甚七。

望著眼前甚七的裝束及笈和手杖,元康關切地問:「成了修行者嗎?」

「是的,行走諸國,這樣一身行頭是最方便不過的。」

「什麼時候回來的?回府中?」

「剛剛,還要去別處。回到了這裡,怎麼也要和親近的人打個招呼。」

「……唉,四年時光已經過去了。」

「是啊。」

「你每到一國便會寫信給我,告訴我詳細見聞。可是從美濃開始,便不再有你的音信了,很擔心你。」

「因為趕上了美濃內亂,他們關卡更嚴,驛遞方面的調查也變得煩瑣。」

「那段時間你在美濃啊,真是趕上了好時候。」

「我在稻葉山城下潛伏了一年多,觀望形勢。就像您知道的,後來齋藤道三秀龍戰敗而亡,義龍統治了美濃一帶,形勢稍稍穩定,我這才脫身。之後我又上了京,去了越前,繞北國路一周,前幾天還到了尾州。」

「去了清洲嗎?」

「去了……」

「那裡怎麼樣了?目前,美濃的將來,即使身在府中,也能預見得了。可是,不好把握的是織田的現狀。」

「我還詳細寫好,就是半夜也會給您悄悄送來的。」

「不,寫的話……」

元康回望後門門口一下,在想著什麼。

甚七就是他的眼睛,是使他知天下事的耳朵。

六歲起,從織田家到今川家,他的少年時代在輾轉敵國的漂泊中度過,沒有過自由。時至今日,也依然是束縛之身。

眼睛、耳朵、思想都被阻塞了。就算渾渾噩噩地度日,也不會有人責罵他或鼓勵他。

可偏偏他有強於常人一倍的志向、慾望。也許因為幼小時,外力太過壓制他那正處於成長時期的目、耳、行動、思想了,以至於產生了反作用力。

四年前,他便放隨從鵜殿甚七奔走各國,作為他的耳目,讓他坐知諸州的動靜,為實現他日理想所做的萌芽準備可見一斑。

「怎麼辦?在這裡容易惹人注意,在宅內又惹家人起疑……對了,甚七,去那裡!」

元康指指要去的方向,大步走在前面帶路。

他現在住的質子邸坐落在繞府中公館的大路小路中最寂靜的少將之宮町的一角。

從夯土牆後稍走走便是安倍河灘。

在元康還叫作竹千代、需要家臣背著出來玩的小時候,他經常到這個河灘上來玩。數年來,靜靜流淌著的河水沒有變過模樣,河灘看起來也還是原來的樣子,對於元康來講,這裡承載了他的許多記憶。

「甚七,解下這個小舟。」

元康指指岸邊的一個小舟,迅速登了上去。

看樣子是艘釣魚船或魚梁船。甚七以槳支岸,小舟似竹葉般順水漂去。

「這樣就好了。」

主從在小舟中終於遠離了他人,可以盡情說話了。

元康在一葉扁舟中,用了半刻時間便了解了甚七多年來遊歷各國所得到的知識。

除了這些見聞知識,元康還將更遠大的東西收入胸中。

「是嗎……這些年織田家已不同於信秀時代,不怎麼攻打他國,只專心內治了。」

「有二心的人,不管是族系,還是世襲重臣,一律該殺的殺,該驅逐的驅逐,基本上都從清洲清理掉了。」

「那信長,曾有陣子,人們都說他是少有的我行我素,是個傻瓜主公。今川家也曾將他看作是笑柄。」

「沒有的事,根本不是傻瓜。」

「嗯,我也覺得那傳言未必可信。因為有了先入為主的傳言,現在公館那邊提起織田,還說他是個怪人,不足以為敵。」

「尾張的士氣已和數年前大不相同。」

「出色的家臣都有哪些?」

「平手中務已逝世,柴田權六、林佐渡、池田勝三郎信輝、佐久間大學、森三左衛門可成等,有不少人才。尤其是最近,有位木下藤吉郎,很有名氣……雖然出身低微,但做事很漂亮,城下的民眾經常提起他。」

「下面的民眾,他們對信長評價如何?」

「可怕的正是這點。不管是哪一國的首領,只有傾力治國,民眾才會服從,並尊重國主……可是覺得尾張卻不同。」

「怎麼不同?」

甚七想了想,並沒有直接了當地回答,「具體也說不出治理政策上的什麼不同,可是感覺那裡的以信長為中心的民眾並不擔憂明天。就像只要有這樣的主公在,就可以萬事安心一般,全然沒有把尾張的弱小、國主的貧苦放在心上,並不像其他大國的民眾那樣會擔憂戰亂和明天的生活,這點非常奇怪。」

「……哦,為什麼呢?」

「可能是因為信長本身就是個樂觀的性格吧,再怎麼陰天,在他的心中總有晴天。今天是這樣,明天是那樣,他總是能夠給大家指出一個明確的方向,聚攏人心吧。所以他手下的民眾並不是活在陰霾中。從他們的祭典儀式就可以看出……」

說著,甚七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頓了頓,苦笑了起來:

「說起這個祭典,可真是失敗啊……」

甚七將在清洲城下祭典之夜的巷中,意外地發現信長主從微服加入舞樂隊伍。因立奇功心切,想趁機刺殺信長,結果反被捕一事講給了元康聽。最後,甚七搔搔頭,「……這件事,真是弄巧成拙!」

元康依舊是嚴肅的面孔,「你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