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大的月亮

戰爭是日常之事。日常的生活便是戰爭。每年,任何一年。哪怕護城河邊楊柳依依,梅花飄香,鳥語鶯啼,看上去一片祥和景象,說不定國境的哪一端就正在發生著戰爭。

在青田中微波蕩漾、插秧歌飄揚的日子裡,也有可能國主的兵正在防範四鄰敵人,每日戰死數十人。

清洲城下看起來似乎哪裡都正在發生著戰爭。

百姓、町人、工匠都不用擔心顛沛流離,一心一意地做好自己的工作。說到籌備軍費,百姓都會解囊納稅。不用國主說,他們都會節約日常用品,以備不時之需。他們並不將稅金單純當作是稅金。人人都自覺地剩下一頓酒錢,可以為防衛國境增添一份力。

從弘治三年到永祿元年,兩年中領土內被治理得井井有條。可是,另一方面,城內的藩庫已因軍費的追加而枯竭,家臣們的生活,包括信長自己的日常開銷也是不管怎麼節儉壓縮,都還是有些捉襟見肘了。

「照這樣下去,即使可以贏得戰爭,財政上也……」

負責賬目的人、財務奉行私下裡都互相犯著嘀咕,無不露出憂色。信長最近提起:「祭典還沒準備好嗎?這個月城下有日吉祭。」

見到總是板著面孔的柴田修理亮(柴田權六)和凡事超較真的森三左衛門可成、加藤圖書等人時,信長也提了這件事:「上個月西美濃的津島祭,堀田道空全家都去看了祭典,我也隱藏身份跳了舞。舞蹈是個好東西啊,真是期盼日吉祭!」

可是這些家臣都太了解整個國家現在在財政上、國境上經歷的苦戰了,憂國之心讓他們只能不痛快地敷衍答上一句:「既然如此……」「了解您的心意了!」

只有池田勝三郎信輝答道:「啊,我也很喜歡跳舞。跳舞讓人恢複天真爛漫,真是一大樂事。到時我也要獨自在家中跳上一跳。」

這幾個月一直在前線苦戰的藤吉郎,昨日從戰場上回來了。當時坐在末座的他望望池田勝三郎信輝微微一笑。

信長也笑著點點頭。

這三個人為什麼笑,在場的其他人都沒看明白。

日吉祭的日子到了。正巧農家和町中也在舉行盂蘭盆節儀式,城下的人都將這一天看作是一年之中重要的日子之一。

「祭典期間,有犯微罪的人,不要隨意綁了人家。遇上吵架的安撫一下。與其追趕盜人,不如和氣地給貧民一些施捨,讓他們不起盜賊之心。豎一個告示牌昭告百姓,祭日中不拘身份地位及禮節。平日里大家為了省油,都暗慣了,這段時間,街上都掛上燈籠。遇到跳舞的隊伍,你們要下馬避讓,不要傷到跳舞的民眾。」信長叫來奉行,吩咐道。

「明白了。」奉行退下。

在召集手下傳達信長命令時,他們不由得苦笑:「真是位熱愛祭典的主公。」

差人們領命後,皺緊了眉頭,「這樣的話,豈不是在獎勵縱容百姓的遊盪懶惰之氣。再怎麼說是一年一度的祭典,也不該這樣吧!」

還在戰時,誰都會有這樣的想法,誰都高興不起來。

在遙遠的國境上還有正在奮勇抗戰的將兵們,誰都不能忘記他們而開懷地參與祭典。大家的兒子、外甥、兄弟都參與了戰爭。

甚至有言論說:「這樣的祭典什麼的該停止了。」

沒有人表示反對。

在祭典上的做法,不僅涉及內政,還涉及到他國的視聽。對現在的織田家來講,所謂他國都是敵國。縱然和有的國家有姻親關係,比如齋藤家,他們反而是最危險的敵人,駿河、三河、伊勢、甲州,沒有一國是可以依賴的盟友。

關於尾張織田家財力上的匱乏,即使想隱瞞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在先君信秀時代,天下便已有所了解了。

作為有名的窮國,上代信秀仍為修建荒廢得已無法遮風擋雨的皇居出了四千貫文。

且不說信秀如何的功成名就,在朝廷的嘉獎宣敕使來到那古屋時,信秀剛剛在攻打美濃的激戰中大敗,只帶了數騎逃遁而歸,正處於一個如此慘淡的悲境。

宣敕使一看狀況不妙,打算就不和信秀會面了,直接回京城。信秀則認為「有諭旨降下,不勝感激!」

信秀不但按慣常的莊重禮節接待了宣敕使,還感恩於天皇對草莽臣下的挂念。是夜還特意為使者舉辦了連歌會,帶著憂鬱的心情犒勞了使者一夜。

無疑信長繼承了父親這樣的風格。老臣們也經常說,信長成人後隨著年紀的增長,做事越來越像他父親,尤其是不把財政上的困難當回事這一點。

民眾漸漸為信長的德行所感動,努力工作,好好納稅。不過,財務奉行獻策說覺得比起民眾,再多從大戶人家那些富豪手中徵收一些稅金會更好。面對這樣的提議,信長只是說一句:「唉,鍋底越來越……」

比起鍋底,真是不明白主公心底所想,面對主公的態度,財務奉行當時也曾這樣嘀咕。

因為這令人捉摸不透的心思,今天城下奉行開了個會。

「還是悄悄找柴田權六將軍、森三左衛門可成將軍商量一下吧。不敢苦諫不是忠臣之道。能直言指出政道上的不足的,才真正具有奉公誠意。」

說罷,奉行望了望手下,只見手下都不是太願意的樣子,奉行便又改變了想法。

森三左衛門可成在齋藤道三秀龍的女兒嫁給信長時,是作為娘家人從齋藤家過來的臣下,在織田家任職以後,也是屢樹軍功,最終成為了織田家的一名重臣。

於是,自然地,家務事也好,公務也好,能在信長的這種性格下,面不改色,婉轉規勸的也就只有他了。

「可他在不在呢?」

一名差人問過森三左衛門可成的門人後得知,他剛好登城去拜訪將軍正妻了,現在正在內室拜謁中。

於是一行人前去焦急地等待他的退出。終於,可成一隻手牽著一名只有六七歲的髫發孩童,一隻手拎著拜領的點心出來了。

城下奉行和添役們叫住可成,將他迎入一室內,「其實,」大家面帶憂色,和他商量起祭典布告一事,「想提個中肯的建議……」

可成也表示同意。

從堀田道空那裡聽說前段時間在津島祭上,信長微服跳舞一事時,可成嚇出了一身冷汗,「怎麼能這樣?」

之後信長總是祭典祭典地念叨,一副等日吉祭等得急不可耐的樣子,也讓同在君側的可成很是發愁。

連他的妻子都不由得為他的草率行為感到擔憂。日吉祭雖然只是短短三天的問題,可是若讓戰場上的兵將們知道自己的城下正在舉辦熱鬧祭典,歌舞昇平,他們會怎麼想?敵國也會認為這是末期癥狀吧。最重要的,這會讓民心躁動,平日里的國策將很難再被執行了吧。

「這是個大問題。好的,就由我可成來規諫試試。」

「拜託了!」

奉行、添役低頭行禮。

可成拍拍身旁的這位可愛孩童的腦袋,「父親要去拜謁一下主公,很快就回來,可不可以乖乖等著?」

美童純真地點點頭。

「是男孩子吧?」看這漂亮的孩童看得入了迷的奉行和藹地問道,「我想問問你,你叫什麼名字呀?」

美童用像是精心雕刻出來並點了硃砂一般的口答道:「蘭丸」,並用水靈靈的雙眸目送走出去的父親的背影。

像奈良人偶一般,蘭丸雙手放在膝上,一動不動地等了很長時間。

終於,可成回來了。

「怎麼樣?」正擔心著這件事的大家圍上來詢問,可成搖了搖頭,「主公不肯聽勸,反而賜予給諫言的我一些意見。」

「觸犯主公了嗎?」

「主公首先說,你們之所以憂慮,是因為你們不了解本國的臣民。對於咱們在祭日放寬監管會助長遊盪懶惰之風的這一擔心,主公很是氣憤地說他國的臣民不知道會怎樣,但信長的民眾是不會這樣的。」

「……」

「今川等領地的民眾效仿上面,將冗長的一年分為奉公日、援軍日等。信長率領的民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奉公日、援軍日。偶爾的祭日、盂蘭盆節、正月對他們來說是慰藉,是放鬆的日子。他們都是平日里自我約束、日日奉公、不得鬆緩的民眾。我信長不打算對民眾實施今川風的政治!主公厲色說了這些話。」

祭典之夜來臨了。

因為有信長的布令,祭典舉辦得比往年還要熱鬧一些。清洲彷彿成了萬盞燈籠的海洋。

「勝三郎,勝三郎!」

佇立在寬廣庭院的暗處的信長在池田勝三郎信輝的後面喚道。

「是!您叫我?」勝三郎走過來。

信長含笑悄聲說:「咱們藏起來吧。」

「好,我陪著您。」

「小姓們,」信長將大刀佩戴在腰間,「在被人發現前,瞞著老臣們。」說罷,帶著勝三郎穿過庭院的小樹林向中門方向走去。

突然,樹蔭處跟出來一個人。

「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