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明智衰敗

北那惠,西飛驒等等被美濃的山峰包圍著。

可兒鄉的明智城坐落在明智庄的山間,是一座前代舊式樣的山城,任土岐源氏以來長長的家族世代發展,時代洪流變遷,它都保衛著山間的和平。可昨天起這座山城也吐起了煙,到今天清晨,它已完全被籠罩在熊熊烈焰之中。

外城郭、主城堡都已被燒塌。

攻上來的是稻葉山的齋藤義龍的士兵。齋藤義龍攻陷齋藤道三秀龍的居城鷲山,取得齋藤道三秀龍的首級拋入長良川的殘餘兵部殺到了這裡。

明智光安入道原本歸屬於齋藤道三秀龍,在戰亂之時,與侄子十兵衛光秀、兒子彌賓士光春一同與稻葉山的反兵作戰,怎奈處處敗陣,因主公齋藤道三秀龍也已戰敗,不得已馳回故鄉明智庄,以此小城為死地,從前天起死命抵禦著反兵的襲擊。

「叛徒!」

「有叛徒!」

在烈焰之中,聽著自己這方的吵嚷聲,光安做好了最後一搏的準備。

他向城內環視,發現唯一還沒有著火的地方只有後山的森林了,那裡的糧倉和被稱為「水渠」的貯水池還沒有燃燒起來。

「十兵衛在哪裡?找十兵衛過來!」

光安邊在死屍之間奔跑,邊尋找著還殘活著、依舊進行著防守的兵將。

兒子彌賓士光春呢?

光安沒有呼喚過兒子一聲。

「父親、父親!」

彌賓士在亂軍之中發現了自己一直擔心著的父親的身影,跑了過來。光安急問道:「十兵衛呢?十兵衛怎麼樣了?」

「在乾口門殺敵呢,不管怎麼說,他都不後退。」

「怎、怎麼丟下他……」

光安嘶啞地訓斥了兒子一句,向乾口的坡道跑去。

「啊,父親!我去。哪怕讓我殺人惡敵之中!」

彌賓士趕緊追上去,強拽回父親。

「父親,父親!後山的糧倉、水渠還沒著火。您先在那兒暫躲一下。」

「快點去!不能讓十兵衛有危險!」

光安不放心地囑託著向後山的森林跑去。

彌賓士是自己的孩子,如同自己一般,就算戰死也無妨。

可是十兵衛是兄長之子,是兄長下野守光綱在臨去世前託付給自己的、明智家的遺孤。若是十兵衛有個閃失,光安認為無法向亡兄交代。此刻,他所擔心的除了城池的命運,便只有十兵衛的安危。

「唉……」他茫然地嘆息。

只見水渠的看守人小屋內、城內女人和孩子的屍體交叉疊放著,處處殷紅,似狂風暴雨後野花遍地,不忍直視。

「拜託!十兵衛兄,拜託,先暫且退了吧。」

彌賓士抓住十兵衛的臂鎧,擋在他的面前,將打算殺敵殺個痛快、瞪著眼睛激戰的十兵衛強行從焦土拽了出來。

「傻什麼,退了以後,打算怎麼辦?」

十兵衛大聲喊道。

平日里寡言沉穩的他此刻完全成了修羅武者,喪失了理性。

「去水渠那邊吧……先去水渠那邊吧!」

十兵衛甩開彌賓士抓著自己的手:「去水渠那邊然後打算怎麼辦。敵人已經攻破外城牆,我們這邊又出了叛徒!」

「父親……父親在那裡等你呢!」

「叔父……」

「他很擔心你,讓我來找你,帶你過去。」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失掉十兵衛一個人的生命算不得什麼,就算是戰敗了也要與稻葉山的反兵們一拼到底……」

十兵衛咬牙切齒,堅守陣地。

他心中的怒火讓他顧不得自己的生死。這是對喪失了人倫道德的敵人的憤怒。

十兵衛以文武之士而自居,武道上不輸於別人,讀的書也不比任何一位武士少。

他的思想和信念都頗受聖賢之道的影響。如今,他已不把放火燒城的敵人僅當作自己的敵人,他們是滅殺了父親齋藤道三公的癩殿的部下,是有違人道的敵人,有違聖賢之道的敵人。

他情願為正義而殉,死也要多拉幾個大逆不道的狂兵同歸於盡。

「怎能白白送死,與這些蝦兵蟹將糾纏不休?」

「白白送死?彌賓士,什麼白白送死,若是大逆不道的齋藤義龍都能安穩存活於世,將會證明這世間就是地獄,人都是禽獸不如的餓鬼。」

「明白!這我懂。」

「雖然十兵衛一人再怎麼奮戰也無法敵眾,被害的山城守大人也人死不能復生,可是我要做出榜樣,讓世人明白在餓鬼當道般的美濃內亂中,是不乏真正的武士的。我寧願戰死,死而無悔,這是為正義而戰,你怎麼能說是白白送死?!」

「明白!可……在為這場戰爭犧牲之前,請再見父親光安一面吧,然後再戰也不遲。唯有你此刻萬不能有事!」

「好……」

十兵衛因久戰而氣喘吁吁,「叔父在哪兒,就讓我在戰死前再見叔父一面吧。」

緊隨堂弟,十兵衛也奔上了後山,朝水渠方向跑去。

叔父光安就站在看水人小屋的前面,不安地等著兒子和侄子。

「哦,彌賓士嗎?……十兵衛也沒事啊?」

「城保不住了。」

兩個年輕人在這暫時避開了戰爭紛擾的森林、水邊與至親團聚的剎那,緊繃的神經驟然崩塌,撲倒在光安的腳邊。

「啊,快到最後的時刻了。雖然不甘心,這也是這座居城的命運。」

「哦,大限將至……」

「……可是……」

十兵衛用飽含著力量的聲音,望著火焰衝天、刀光劍影的不遠處說道:「我們一族為了追隨主公山城守大人,縱然在這裡戰死,也是死得光榮。從土岐源氏歷經數百年到我們,我們一族沒有出過不忠不義的亂臣賊子,這是我們的驕傲。作為武門,我們今時今日的這般光景,並非是戰敗了,而只是完成了人道使命,光榮地燃燒起了武門旗幟而已!」

「對!」

彌賓士表示認同。光安也點點頭。

「叔父,讓我們為這一刻而歡欣吧!讓我們盡情地與暴惡狂兵死戰到底,燃燒起我們最後的旗幟,盡所能地斬殺敵人,讓我們死得其所。跟您道別了,今生今世都沒來得及對您好好言謝。黃泉路上再……」

十兵衛說著跪地一拜,旋即起身欲回戰場。

「等等,十兵衛!」

「是……」

「你想赴死嗎,在這裡戰死嗎?」

「是的!」

「我……」

光安望著飄向天空的滾滾黑煙……再望望年僅二十五歲的侄子和年紀更小的自己的兒子彌賓士。

「……我不想讓你們死,你們還年輕。快逃吧!」

「什麼?」

「逃走吧。彌賓士、十兵衛!」

「您,您說什麼……到了這個時候!」

「不能因為眼前的狀況,就認為自己的人生到了盡頭。你們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放下一座城的陷落與消亡,著眼於更廣闊的未來吧!」

「您這話我就不理解了。叔父您是讓我們二人成為不顧廉恥的武士嗎?」

「不管你們怎麼想,你們要繼續你們的人生,讓土岐源氏後繼有人,重拾家名。」

「現在已經顧不得這些了,面對那些暴徒,我們別無選擇,只能一戰到底。……武門的正義是我們的支柱,是我們的堡壘。落荒而逃,苟且偷生,這不是武士道,正義會因此而荒廢!」

「不,不是這樣的。」

「叔父,莫不是您到了這關頭,終被怯懦打敗了?」

「十兵衛,你怎能這麼說?!」

光安嚴厲地一聲斥責,當即在兒子和侄子面前拔出短刀割喉倒地。

這時,一聲春雷般的巨響撼動大地。水渠中的水泛起細波,空中鋪滿更濃重的黑煙。

「啊,火藥庫也……」

十兵衛奔至樹木間,望向城的方向。他的臉、樹木都被照得火紅。城在一瞬間化作了火海,這個山上的樹都開始燒了起來。

這裡雖是偏僻小城,城堡後門附近的一棟房間內卻儲藏著大量的火藥。

在美濃,十兵衛是最早注意步槍這種新武器的。他還因此去了九州、堺市好幾趟,並迅速在岐阜的鄉里進行步槍鑄造,在自己的居城悄悄貯藏好火藥。

十兵衛對時代的前沿很敏感,並充滿就像他分析步槍構造一般的科學性的分析。

不過,他再細緻的推算也終究沒能讓自己擺脫命運的擺布。

自己研究、指導製作的步槍,現在反被用來攻打自己一方。

為了將來打出城去,在中原豎起土岐源氏的旗幟而貯藏的火藥,如今也將自己祖先留下來的這座城池化為了焦土,並像惡鬼一般吞噬著地上的屍體、山上的樹木。

「……」

十兵衛精神恍惚地呆望著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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