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亂雲

黃昏時分。

藤吉郎茫然地走在從弓箭手淺野又右衛門長勝家回桐田的自己家的路上。

「若是父母同意了的話,我會嫁給木下君的!」

寧子的話,寧子的音容久久盤旋在藤吉郎的腦海中。

他如夢似幻地欣喜著。同時寧子過於清晰乾脆的回答,又讓他有些疑惑不安。

「她真的是喜歡我嗎?要是這麼喜歡我的話,為什麼之前不再多對我表示些好感?」

以前不管是寫信還是偷偷贈送禮物,寧子都沒給過他什麼像樣的回應。

寧子的冷淡,讓藤吉郎認為她對自己是沒什麼好感的。

向犬千代、寧子的父親又右衛門說那些話不過是藤吉郎硬著頭皮的一搏而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按自己的意願行事,也不管寧子願不願意,先將她娶為妻子再說,一定要將她娶為妻子。這很符合藤吉郎的風格。

沒想到。

「……若是木下君的話……」寧子這麼說,而且還是在父母的面前,在自己的面前,這是怎樣的勇氣。比起又右衛門的驚詫,藤吉郎自己更像是被抽肝換膽了般,茫然、歡喜與疑惑。

在藤吉郎決定告辭前,寧子的父親又右衛門沒有半句「那就嫁給木下君」之類的話,只是一副愕然、苦澀的表情。

「絕不會是這樣!」

他的心中似乎在這樣嘆息,對女兒的意願也沒有表露出半分同意的態度。

「世上還會有好事者看熱鬧的!」

他是既困惑又哀憐、蔑視女兒,沉默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藤吉郎實在待得不自在,說:「那我改日再來請求。」

藤吉郎終於打算起身回去時,又右衛門也終於開口了,他很深沉地說道:「嗯嗯……嗯……我會考慮一下的,考慮一下。」

當然,這話中包含著極大成分的不贊成。

不過,「考慮一下」這句話在藤吉郎聽來卻也是充滿了希望的一句話。至少現在明白了寧子的心意,只要寧子不變心思,自己有改變又右衛門態度的自信。

「考慮一下。」

這句話不是拒絕,是一道課題。藤吉郎有種已經將寧子娶為妻子了的感覺。

回到家後,坐在坐席上,藤吉郎思緒萬千。這道課題、自信、寧子的心意,還有若是娶寧子的話,在什麼時候娶等等。

「中村那裡來信了。」

他的家僕見他回到家中,趕緊送來一袋黍粉和一封信。

是中村的母親來的信,那令人懷念的字跡讓人一眼便看出是誰的信:

「聽說你還在那裡奉公,非常替你高興。前幾天收到你送來的米饅頭、給姐姐的衣服等,總是送來這麼多東西,真是太感謝了。」

另外,母親的信親切而細緻。

前段時間他給母親去了幾次信,這次算是回信。

藤吉郎曾在信中表示自己現在有一間小宅子了,請母親搬離中村來自己這裡。

雖然自身還只不過是個三十貫的小人物,不能做到多麼奢華的贍養,但是起碼能夠讓家人衣食無憂。而且自己這裡還有兩三個奉公人,可以讓母親那雙在耕種勞作中已然粗糙了的手不用再在貧窮的房子里親自做洗刷工作。

也可以給姐姐找一個好夫婿,給愛喝酒的繼父一些好酒。兒子最近也喜歡喝一點小酒,到時一家聚在一起,聊著以前的那些貧苦往事,吃著晚飯,那該是多幸福啊!請一定快點搬來這裡吧。

這便是之前的信件中的大體內容。

母親在今天的來信中這樣答覆道:

你讓我搬去清洲,我非常高興。今日能不再為稗粟發愁,過上這樣的日子,多虧了你的能幹和大人的厚恩。

好不容易成了奉公人,被大人慢慢重用,我,還有繼父、姐妹、弟弟都很為你高興,同時也不願拖你的後腿。

母親知道作為武士的奉公人,要隨時做好奉上性命的準備,現在還不用為我們操心。因為時常有你的資助,現在母親這裡已經吃穿不愁,做些百姓需要做的活計,養育子女都是母親應該做的。想想以前的日子,再看看現在的日子,母親真是朝夕感謝神佛的庇佑、領主的厚恩。

你一點也不用擔心我們,安心忙好你的公事。你好了,母親便高興。你那日霜夜在門口說的那些話,現在母親還記得,時常想起……

顧不得家僕還在面前,藤吉郎反覆地讀著母親的信,淚水簌簌地落下來。

主人是不能在自己的奉公人面前哭泣的,作為堂堂男子漢是不能在人前落淚的。

藤吉郎是個例外。

他面前的家僕因為他的落淚變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啊,我錯了。母親的話對,還是我的母親偉大。是啊,還不是只滿足於一身一家這樣小小的願望的時候。」藤吉郎邊捲起母親的信,邊大聲地自語道。

淚水仍未止住……

就像孩提時一般,藤吉郎彎曲胳膊擦擦眼睛,「對了!雖然最近這段時間世間太平,沒有戰爭,可無法預料何時城下又會燃起戰火。在中村的話,母親和姐弟應該會更平安吧。不,母親說過,不能總是糾纏於這些了,要奉公第一!」

藤吉郎將捲起的信貼在額頭上拜一拜,就像母親在那裡一般。

「您的話我明白了,一定會按您說的努力。等我的奉公得到主公的肯定與人們的讚許後,我再去迎接您,到時一定要搬來這裡!」

同時,他又將黍粉雙手捧過頭表示感謝,並交給隨從家僕。

「拿到廚房去。」

「是……」

「幹什麼盯著我看,該哭的時候就哭,有什麼好奇怪的。這是我母親連夜親手磨的黍粉,不要隨便交給廚房的侍女草草處理,想吃的時候將它做成丸子來吃。我從小就喜歡吃這個,母親還記得。」

他完全忘記了寧子的事情,在獨自吃夜宵的時候還在想:「母親每天都吃些什麼呢。我每次送錢回家,她都會買了好吃的給自己的孩子吃,買來酒給丈夫喝,自己只吃些粗茶淡飯吧。若是母親不能健康長壽的話,我做奉公也會沒勁頭……」

躺下打算睡覺時,藤吉郎還突然反省起來:「……母親還沒說讓娶妻子的事情……還有些早,還早。」

可是反省並不等於放棄,他只是突然覺得娶寧子這件事還是再往後放放比較好。

不知何時,藤吉郎終於入眠。

「嗒、嗒、嗒……」

外面響起賓士而過的馬蹄聲,一兩匹馬跑過後,又有兩三匹馬緊隨其後。

藤吉郎跳了起來,叫道:「權藏、權藏!」

權藏是指藤吉郎唯一的隨從,雖然他說自己是從木股村出來的,請叫他木股權藏,藤吉郎還是習慣叫他權藏。

「啊,您有什麼吩咐?」

權藏通常就睡在主人的隔壁,家僕的房間也就獨此一間。

「去看看外面怎麼回事。好像有馬匹朝城裡的方向飛奔而去。快點,快點!」

「是!」

還身穿睡衣的權藏趕緊提起大刀跑了出去。

然後他很快便又回來了。

因為主人藤吉郎打開了木板套窗,正在仰望夜空,權藏繞到院子里,拜地行禮道:「看過情況了!」

「是誰的快馬?」

「看起來是美濃那邊過來的急使。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美濃過來的?」

藤吉郎又望向深夜的天空。

「是直屬衙門的使者,還是美濃齋藤家的使者?」

「看起來感覺應該是齋藤家的使者。」

「是嗎……」

藤吉郎點點頭,趕緊解開睡衣衣帶。

「權藏!甲胄櫃,甲胄櫃!」

「是!」

權藏跑進房內,很快將甲胄櫃抱至主人面前。

藤吉郎不一會兒便出門了,沒有帶隨從,獨自向城裡的方向奔去。

只見他身上穿了一層看起來有些窮酸的甲胄,橫拿大刀,腳蹬革襪袋和草鞋,飛奔而去。

「美濃」,一聽到這個地方,他馬上想到這幾年來一直處於危機之中的美濃的齋藤家是不是爆發什麼內亂了。

「總有一天會爆發內亂的!」

藤吉郎甚至因為那裡遲遲未有動靜而覺得不可思議,他相信這次是真的發生什麼事了。

「肯定是!」

他來到清洲城前門一看,果然,這裡已經人馬聚集。因為他的打扮與往常不同,守門的衛兵們沒能認出他,豎起長槍呵斥道,「誰,站住,不能通行!」

藤吉郎大聲道:「我是管理馬匹的,叫木下藤吉郎。深夜發現頻頻有馬匹奔城這邊馳騁而來,特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有沒有需要自己的地方。」

「呀,木下君啊。」

「早!」

「辛苦了!」

衛兵們放下長槍,為颯爽的他讓出一條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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