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兵衛光秀

這是十月末的一個大風天。日吉像以往一樣從木賃店出來想去做買賣時,「猴子,給你這個。」站在后街路邊的彥十靠了過來,他手中拿著一份傳閱信。

「看完後,嚼碎了,吐河裡就行。」彥十提醒完後就裝作不認識他,轉身走了。

「這是什麼?」可能是估計到了同伴的信中的內容,日吉有些緊張,有些異樣的悸動。雖然日吉考慮過離開這些人,逃離這個地方,但與在這兒相比,逃跑明顯是更有生命危險的。為什麼這麼說,因為雖然他覺得他是一個人住在這木賃店,但他的出入、行動絕對有不知隱身在何處的蜂須賀一族的人在監視。還另外有人在盯著監視他的人,就像鎖鏈的環一樣,是不允許任何一環單獨脫離整體而存在。這也是他最近知道的。

「終於要動手了嗎?」雖然以前聽彥十說過,可是真到要動手的時候,日吉的心情變得很沉悶。可能是膽小,日吉覺得自己怎麼都做不出製造混亂擾亂城市,化身火魔四處縱火這樣的事。首先,聽了來龍去脈後,日吉失去了對小六的尊敬,對齋藤道三秀龍的利益也沒有興趣,而且,他也根本沒有支持稻葉山城的義龍的想法。要是說支持誰的話,他想支持城中的百姓。要是說同情什麼人的話,他還是同情那樣的情況下,最先遭受戰禍的百姓,特別是同情有孩子的母親。

「什麼呀,還沒打開看呢,就先杞人憂天了,還是先看再說吧。」日吉和以往一樣一邊喊著「有人買針嗎?京城的針」,一邊故意繞進人少的橫路。前面的小河使他停住了腳步。「哎呀,過不去了。」他像說給人聽似的說道。他看看四周,時機很好,沒有人影。但為了以防萬一,他一邊往小河裡撒尿一邊悠閑地看著附近,然後,慢慢從懷中取出信一看:

今夜戌時下刻 ,風向轉為西風或南風,則在常在寺後的樹林集合,風向如果仍是北風或者停了,集合則取消。

果然和預測的一樣。日吉看完後,細細地撕碎了,放進嘴裡嚼著。

「賣針的!」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叫聲。日吉沒有時間把嘴裡的東西吐到河裡,只好狼狽地吐在了手裡。

「啊,哪裡要買針?」

「這裡,買了會打賞你的,進來吧。」雖然能聽見聲音,但是誰,在哪兒卻沒找到。不管怎麼找也沒看見人影。聲音來自對岸的武士宅邸中,是從矮堤上一座兩層的瓦頂板心泥牆的房子傳出來的。

「賣針的,賣針的,你從那兒繞過來。」房子的側面,開了一扇小門,一個年輕武士模樣的人伸頭說道。

「是。」日吉雖然答應了,但卻稍稍估計了一下情況。這個位置的武士宅邸不用問也知道,是齋藤家家臣的住處。如果是齋藤道三秀龍的家臣還好,如果是義龍的直屬就有點兒不妙了。

「賣針的,我們說了要買針,從這邊進來吧。」說要買針的好像並不是這年輕武士,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兒,但沒辦法,只好過去。

「多謝。」日吉跟在後面,進到裡面去了。那裡好像是後院,跟著繞過假山,才看出這是個高官的宅邸,主屋分成幾棟,建築宏偉,泉石秀麗,日吉縮著腳。是誰呢?要買針的人是誰呢?聽年輕武士的話,說是主人,但是住在這種宅邸的夫人、小姐自己是不可能買針的,而且也不會讓在外面叫賣的人接近的。

「賣針的。」

「在。」

「暫時在這兒等一會兒。」年輕武士說完,把日吉留在院子的一角。日吉一看,這是離主屋很遠的一棟房舍。這一棟下面是書齋,上面是書庫,粗糙的牆壁將裡面分成兩層。年輕武士仰頭對著二層道:

「十兵衛大人,您叫的人帶進來了。」牆的四角開有窄窄的窗戶。被叫作十兵衛的二十四五歲的明眸白皙青年正在書架上找書,手中還拿了幾冊。他在窗口露出半個身子道:「嗯,馬上就去,先讓他在下面廊下等著。」十兵衛對年輕武士說完就不見了。

日吉遠遠地看著,原來那裡竟然有人,又突然覺察到在那裡的話,外面也是能看見的。一定是看到自己剛才的舉動,想要查問吧。那麼,自己要是沒有準備的話可能就糟了。日吉下定決心,只見那年輕武士在那面對他招手,然後說道:「你很快就能見到我家主人了,離開廊下,老實等著吧。」

按照他說的,日吉立刻在廊下坐了下來,當然是直接坐在土地上。因為那人忙著總也不出來,日吉就抬頭打量。室內被書籍佔得滿滿的。桌子周圍,牆上的書架,裡間和二層也都是如此,一看就知道是書庫。看來這裡的主人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學者。日吉仰視門框上的橫木,那兒掛著好槍,看向廳內,那裡掛著火槍。不久,那人出來了,靜靜地坐在桌前,撫著臉頰,像是在讀書似的凝視著坐在院子里的日吉。與他相反,日吉則一副無所隱藏的表情。

「今天,謝謝!我是賣針的。您要買針嗎?」十兵衛還是撫著臉,點了點頭。

「哦,在買以前,我有問題想問你,你的目的是賣針還是來城裡打探?」

「本來我就是賣針啊。」

「那為什麼走到這麼偏僻的小路上來?」

「我是想也許這裡有人買針。」

「說謊!」十兵衛稍稍轉了轉身。

「一看就是在外面行走慣了的滑頭,你做買賣也不是一兩天了吧,那麼武士宅邸能不能賣出針,你應該知道才是。」

「那也不一定,也許偶爾……」

「偶爾?可能嗎?」

「就是想碰碰運氣,能賣就賣。」

「好,這個先放一下,你跑到沒人的地方,看了什麼?」

「啊?」

「你覺得沒人在,在那兒偷偷拿出一張紙片,可是這生機勃勃的天地間,自有神明。你看了什麼?」

「看了一封信。」

「是什麼密信?」

「我是在看母親給我寫的信。」意料之外的回答,而且日吉一臉自然。當然在十兵衛眼裡,覺得這只不過是狡辯,他更加懷疑了。

因此他故意柔聲道:「啊,是母親的來信啊。」

「是的。」

「如果那樣,把那信給我看看。這城裡的規矩是發現可疑的人,立即綁了送官,要是弄不清楚,雖然我也覺得你可憐,但也只能送官。為了證明你的清白,把你母親的信給我看看吧。」

「我已經吃了。」

「什麼?」

「不巧,我看完後就吃了。」

「吃了?」日吉溫和有禮且十分敏銳,正在步步緊逼的十兵衛聽了也不禁呆了一下。

「是的。」日吉更加認真地說,「對我來說,或者母親是比神明更值得尊敬的,所以……」

「住口!」十兵衛喝道。

「因為是密信,所以才嚼碎扔了吧。果然是可疑的傢伙!」

「不是,你誤會的話,我很困擾的。」日吉慌張地搖著手又說道,「比神明更讓我感激的是母親,母親的來信要是一直拿著,早晚會被我用來擦鼻涕或者扔了,讓人踩來踩去也不合適,那樣會遭報應的。所以我有了吃掉母親信件的習慣,不是說謊,吃下身在遠方的母親的字跡,對懷念母親的人來說不是想當然的嗎?」

謊言,騙人的,十兵衛看出來了。不過雖是說謊卻也有些說謊的才能。十兵衛自己也有身在故鄉的母親,有在故鄉美濃國惠那鄉明智城獨自等待的老母。雖是說謊,但也不完全是謊言。說著什麼吃母親信這樣的荒唐話語,長得像猴子似的矮小男子,一定是有母親的。

十兵衛這麼一想,反倒覺得他的沒教養的野性有些可憐。可是這種天真無知的人要是讓人利用,往往就會變得像脫籠的野獸一樣兇殘。但也沒有必要特意送官,殺了又有點兒太可憐了,十兵衛想著要不要就這麼放了。他沒說話眯著眼觀察著日吉的舉動,沒想好該怎麼處置日吉。

一會兒後,「又市,又市」,他叫了剛才的年輕武士。

「彌賓士在裡邊嗎?」

「我覺得他是在的。」

「不好意思了,去告訴他過來一下。」又市領命走了。很快,彌賓士就和又市一起從裡邊大步走來。彌賓士是一個比十兵衛更年輕的青年,大概二十歲的樣子,是這座宅邸主人明智光安入道的嫡子,名叫彌賓士光春,與十兵衛是堂兄弟。十兵衛也姓明智,名喚光秀,寄居在叔父光安家裡,一心鑽研學問。

在故鄉有母親在,還有明智城,沒到非得做食客的地步。但不管怎麼說,在故鄉,想看的書籍不是那麼容易入手,而且那也離時刻進步的文化太遠。更確切地說,對於年輕的十兵衛燃燒著的慾望來說,惠那的明智城太小了,那裡也離文化、時政太遠了。十兵衛是個連叔父光安都常常要求自己的兒子向其學習的人。十兵衛光秀在來此寄居前,已經游遍了京畿、山陰、山陽等地。他與時下的武者修行之人為伍,學習知識,觀察時勢,面對生活中的變動之苦。特別是停留在泉州,他學習了研製火槍,為美濃的國防和兵製做出了很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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