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卍一族

離清洲數里、那古屋西邊不到十里的地方,進入那裡的蜂須賀村,就會立刻看到一座笠形的山岡。現在是樹木蔥鬱的夏季,白天這裡一片蟬鳴聲,夜晚則有大蝙蝠在月下掠過。

「喂!」不知什麼人在黑暗中叫道。山岡的樹林中也傳來了回聲一樣相同聲調的「喂!」

如不在近處看,根本就發現不了,山崖和大樹環繞著,引來蟹江川之水修建的護城河,如天然古池一般,其中水草繁茂。那水草又和古舊的石垣、土牆一起形成一道屏障,守護著此地主人的地位、勢力及子孫後代。山崗一帶的住戶,佔地萬餘坪 ,這裡的情景是從外面無法想像的。

這裡的主人是這海東鄉蜂須賀村的土豪,代代以蜂須賀自稱的小六一族。在此生根、發達的始祖為小六正昭,如今的家主是小六正勝。據說是廣永年間,經廣仁之亂後,遷到此處、足利家改姓的家族。雖不知這一說法的真假,但確實是一個古老的家族。

「喂,開門……」護城河外,又傳來四五個人的叫喊聲。是不知從何處回來的家主小六正勝和他的家臣。話雖這麼說,可是小六和他的先祖並沒有領主的風範,他們既沒有領土,也沒實行政令,也就是土豪而已。說是家主和家臣,但其作風粗野。二者之間親密得與其說是家主和家臣,不如說是頭目和手下,完全是一派鄉野做派。

「幹什麼呢?」小六低聲道。

「怎麼還沒開呢?守門的!」手下又大聲喊道。

三次同樣的回答後,木門終於打開了。同時門的左右也有人問著「是哪位」,提燈觀瞧。燈是薄鐵做的吊鐘形的燈,這種燈帶有手柄,即使在戰場或者雨夜都可以提著行走,是一種也被叫作長明燈的燈具。

「小六。」迎著燈光,小六對正在關門的人答道。

現在是即使對主人也要嚴密盤查的世態。對情況了解清楚後,守衛才一起說「您回來了!」對小六行了禮。小六的隨從們也「稻田大炊助」「青山新七」「長井半之丞」「松原內匠」地一一報上自己的姓名,在燈光下接受了檢查,進入門內。之後小六和四個屬下拖著沉重的腳步通過黑暗的迴廊,往裡去了。

「回來了。」

「您回來了啊!」迴廊的各處妻子、僕從們都露面來迎接歸來的家長。這些人只是居住在這個家裡眾多人口中的一部分。小六不分身份高低都只是看了一眼,來到大廳,「通」的一聲坐在了坐墊上。是心情不好嗎?在燈光下,明顯可以看到小六臉上的青筋暴露。前來送開水、茶點等物的女人們都小心翼翼,十分謹慎。小六不久就朝身邊四人中的稻田大炊助叫道:「大炊助!」

「在。」

「今晚的招待,真是大大地丟了一回臉啊。」

「……是啊。」四人低頭回答道。小六的火氣沒有地方發泄。

「內匠,半之丞,你們怎麼看?」

「您的意思是?」

「今夜的恥辱,蜂須賀一族不可不報。」四人又沉默不語。

一絲微風也沒有的酷暑夜晚,有些熏眼的蚊香在空中飄浮著。

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今天,他去參加了前織田家高官的茶會,本來小六對這種事是根本沒有興趣的。

但參加者大多是尾張有頭有臉的人,所以這也是個認識人的好機會。如果不出席,會被人嘲笑:「說是土豪,不過是體面些,不過是一群野武士的頭目罷了。這種場合是不敢來的吧。」因此小六帶著四個隨從擺開架勢去了。可是不料主人給客人展示他頗為得意的紅瓷瓶時,有一個客人順嘴說道:「啊?這件瓷器,不是跟我在瓷器店老闆拾次郎家見過的一樣嗎,他家的被野武士給偷了。」主人聽了後也大吃了一驚,說這事不合情理啊,這紅瓷瓶是他從堺的茶道用具店以近千金的價格購買的,還出示了單據。客人也客氣地說一定是那野武士賣給了堺的商人,輾轉到了此間主人手中。

闖入瓷器店偷盜的野武士是御廚的渡邊天藏,大家都知道名字了,這是錯不了的。話雖然說清楚了,但席間的氣氛卻更加冷了。原因是說這話的客人明顯並不知道在座的蜂須賀小六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和天藏的關係,但主人和其他的客人卻早就知道渡邊天藏是小六的外甥,同時也是他土豪勢力的一部分。小六如同自己的恥辱一般,對主人說了改日重新拜訪,滿面羞愧地回來了。

現在小六又沉痛地問大家的想法,可是,稻田大炊助、青山新七、長井半之丞和松原內匠都無法立刻提出好的解決方案。如果是像自己一樣身份的家臣,倒是可以說說想法。可這次要處分的人是和家主小六有血緣關係的天藏,是住在御廚村的蜂須賀一族的旁系,日常家中養著二三十名武士的渡邊天藏。小六卻對有血緣關係的人更加嚴厲,「可惡的東西」,他對天藏痛恨不已。

「我真是糊塗,想來天藏那傢伙最近身穿綾羅綢緞,又納了幾個女人,也有些可疑的地方。為了家族的名譽,那傢伙,留不得!」

過了一會兒,小六又低聲沉吟:「……不這樣的話,本已飽嘗身為土豪悲哀的蜂須賀一族,就會被視為山賊野武士,沒有廉恥的流浪浪人。世間輿論,甚至連我小六正勝也被稱為野武士的頭目。」

「正如您所推測的那樣。」松原內匠說道。

半之丞和大炊助也俯首稱是。可看到小六眼中閃動的淚光時,他們卻也在心中感慨。

「你們聽著!」小六看著他們。

「這宅邸的屋頂瓦上,有著卍字紋,是遠祖源賴政公舉義兵時,高倉天皇 所賜的家徽。後來的子孫,侍奉足利將軍,從蜂須賀太郎失勢,來到鄉野,到今日我小六,被稱為土豪也是時運。」

「……是。」

「絕不能連根兒都腐爛在這鄉野之間。」

「……」

「越被稱為土豪、野武士的頭目,小六正勝越暗自發誓,現在,我只是在等待向世人證明這血脈、這家名。」

「您一直都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正是如此,所以我才嚴格要求你們。雖然住在鄉野,但不可廢除武功,要嚴於律己,扶助弱小。可怎知,我的親外甥現在卻惡習不改,襲擊鄉野住戶,夜晚偷盜。」心一橫,咬著嘴唇,小六心中已有了決定。

「大炊助、新七!」

「在。」

「你們二人,現在就去御廚。」

「是。」

「就說是傳我的命令,把天藏給我帶來,但不要說實話。畢竟他還養著不少人,用武力的話,不是那麼容易的。」

「遵命。」主人心中已有決定,稻田大炊助和青山新七也沒啰唆,立刻啟程趕往御廚。

林中的上崗,在小鳥的婉轉叫聲中醒來。蜂須賀城寨中的一棟屋舍鋪滿晨光。

「松……松。」小六醒了。

妻子松波問道:「你醒了?」她往小六的就寢處一看,小六還在紙蚊帳中躺著。

「昨晚派去御廚的兩個人回來了嗎?」

「還沒回來呢。」

「……嗯?」小六一副擔心的樣子應了一聲。

做壞事很有些聰明勁兒的外甥天藏覺察出不對了嗎?回來得有些慢哪,小六獨自想著。這時,松波已經解下了蚊帳的吊繩,正在那兒玩著蚊帳的龜一,還不到兩歲。

「小龜,過來。」小六抱著龜一向空中拋著。龜一是個像畫中的中國娃娃一樣胖胖的孩子,就算年輕的小六也覺得有點兒重。

「眼皮怎麼腫了?」小六舔了舔龜一的眼睛,龜一在父親膝頭抓著父親的臉玩鬧。

「是被蚊子叮了吧。」

「要是蚊子還好。」

「睡覺時不老實,亂滾,滾到蚊帳外去了。」

「別讓他著涼了。」

「是。」

「小心別是天花。」

「這不用你吩咐。」

「他是我們夫婦的第一個孩子,也是神賜給你我的第一份禮物。」

夏天,清晨的風吹過開著的寢室,呼呼的風聲和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冶煉的嘈雜錘音,在剛睡醒的人耳中分外清晰。聽到錘音後,小六放下膝頭幼子,沒有留戀,妻子的笑臉也沒能入他的眼。

他的眼中是風起雲湧的天下。

現在,在如同亂麻般的天下的一隅,小六年輕的熱血、健壯的身軀懷揣著巨大的野心。他拋開這一時的溫馨,走出屋去。在書院坐下,他並沒有靜靜地喝茶,而是換了衣服,洗了臉,又大步往外走去。錘音漸近。他步入小路,在從祖先到此就沒有砍伐過的森林中砍了幾棵大樹,整理出一片平地,在那兒建了兩棟冶煉房。小六從泉州堺找來的鐵匠國吉和弟子一起忙著。

「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見他來了,國吉和弟子在屋內跪拜施禮。

「還不太好,跟樣本一樣的東西,還做不出來。」

「試了各種方法,廢寢忘食的,已經盡心了。」小六也覺得沒那麼容易,點了點頭。這時,主屋的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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