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貓飯

天亮了,驚恐的一夜終於過去了。

第二天白天,因為還是新年期間,來慶賀新年的客人一直絡繹不絕。但瓷器店裡有一種微妙的消沉氣息在空氣中飄浮著。主人拾次郎表情失落,一直都很活躍的夫人也不見蹤影。在她的房間里,兒子於福正安靜地坐著。她好像還沒有從昨夜的恐懼中清醒過來,臉色蒼白,像病人似的躺著。

「母親,剛才,我已經跟父親聊過了,現在,您就放心吧。」

「是嗎?怎麼說的?」

「開始時,父親對我說的話半信半疑。我有跟他說了日吉平日的態度舉止,還有我記不清什麼時候他抓著我威脅說要把御廚的野武士叫來的事,父親才得知,嚇了一跳的樣子。」

「說了要立刻解僱他嗎?」

「那倒沒有說,父親還在考慮,可能覺得日吉是個有可取之處的小猴子。但我也說了,不能在家中養賊的嘍啰。」

「最重要的是,我一開始就不喜歡日吉的眼神。」

「那個我也說了,說完後,父親覺得他要是跟大家都那麼難以相處的話,就只有解僱他了。但是,因為還有藪山加藤大人的面子,他自己不太好說,讓我們去談,還囑咐不要冒犯到他們。留下這話,父親就出門去了。」

「那太好了。那種像猴妖似的孩子,連半天我也不想用了,實在是受不了了。現在,日吉幹什麼呢?」

「在庫房幫著打包呢,要不我立刻把他叫來,現在就告訴他?」

「算了吧,我不想看到他的臉。既然你父親已經說了。你就今天把他送走,不就行了嗎?」

「是。」於福心裡是有一些膽怯的。

「我明白了,報酬怎麼辦呢?」

「本來就沒說給薪水什麼的。他也沒幹多少活兒。我們供他吃,供他穿,這就已經多過他做的了。這麼辦吧,他現在穿的衣服就給他吧,再給他兩升鹽。」

於福覺得自己一個人去跟日吉說的話,總有些不對勁兒。所以他帶著別的僱工一起往外邊的瓷器庫房走去。他到庫房後看著裡邊叫道:「猴子,在這兒嗎?」

頭上頂著些秸稈幹活兒的日吉說:「在,什麼事?」他比平時都有幹勁兒地回答著,跳了出來。

日吉覺得昨晚的事跟別人說不太好,所以誰也沒有告訴。但他自己心裡很得意,覺得主人今天一定會再次誇獎他,一天都暗自等待著。於福的旁邊站著僱工中最強壯、日吉平時最怕的夥計。

「猴子。」

「啊?」

「你,今天開始就回去吧。」於福說道。

「去哪兒?」日吉驚異地看著他說。

「哪兒?你自己的家唄。你現在還有家吧。」

「家有是有……」

沒等日吉問出為什麼,於福搶先說道:

「到今天為止,你被解僱了。現在穿著的衣物就給你了,馬上走吧。」

身旁的夥計拿著日吉的衣物包袱和兩升鹽道:

「這是夫人的心意,賞給你的東西。不用道謝了,馬上從這兒出去吧。」

「……?」日吉有些茫然。

然後,血一下子湧上了臉,眼神像是要向於福撲過來般的憤怒。

「……明白了嗎?」於福向後退著,從夥計手裡取了睡衣包和鹽袋放在地上,慌忙走了。

日吉對著那身影,又是那個像是要撲上去的眼神,可是,眼中慢慢充盈了滿滿的淚水,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像野火一樣的憤怒想要肆虐發作的同時,母親悲哀的面容也出現在他的腦海。來這裡做工前,母親含著眼淚說道:

「這次要是再被趕出來,不僅失了藪山加藤大人的面子,母親我也會覺得羞恥,沒臉見人。」每次生了孩子後,都愈加憔悴的母親,讓他含著淚,抽著鼻子,像是不知該怎麼做似的,呆站在那兒。

「猴子!」

「你想怎麼辦?」

「怎麼又弄砸了,不是說了解僱嗎?」

「已經十六歲了,到哪兒都能吃口飯,你是個男人,別哭,別哭。」

其他的僱工和在場的人笑著,大家在他周圍來來往往地干著活兒說道。在日吉的耳里,只是覺得大家在嘲諷他。可他也沒有讓任何人看到他的哭臉,反而回頭露齒笑道:

「誰哭了?我已經在這瓷器店待膩了。下次要去武士家,我要去侍奉武士。」日吉背起睡衣包,用地上的一根細竹棍插著鹽袋挑在了肩上。

「要去侍奉武士哦。」

「哈哈哈哈哈,」他說著那種話逞強。

雖然不討厭他,但是也沒有一個人同情地目送日吉遠去的身影。日吉踏出土牆後,立即就被蔚藍的天空吸引了,只感覺到沒有束縛,自由了。

去年八月,在與今川家的小豆坂戰役中,為了立功,深入敵軍陣營的彈正身負重傷,終於回家來了。彈正自回來後就一直卧床養傷,讓妻子伊都看護。經過了寒冷的歲末,到了正月,腹部的槍傷每日疼痛,痛苦的呻吟聲不斷傳出。伊都正在宅院中的溪流邊給丈夫洗沾滿膿血的汗衫時,突然聽到了一陣歌聲。

「是誰呀?……這麼悠閑……」伊都有些火大地站起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因為房子在光明寺山的半山腰,把頭伸到土牆外就能看到山下的路和中村的耕地,也能眺望到廣闊的庄內川和尾張平原。蕭索的冬日殘陽,漸隱於田野盡頭,今天也已是日暮時分了。

「晚上要紡線,天黑就到了晚上,趕著滴溜溜地紡線啊,時日卻比紡線更難熬,呀喲,更難熬!」歌聲很大,是不知當下社會的險惡和疾苦之人的聲音,唱的是室町末期人們唱膩的紡線歌謠。傳到尾張一帶後,農家姑娘經常帶著鄉音傳唱。

「哎呀,那不是日吉嗎?」伊都遠遠看著從山腳邊唱著歌邊走上來的人,嚇了一跳。來者正是前年拜託彈正介紹到瓷器店去做工的日吉。他背上背著一個不知裝了什麼的髒兮兮的包袱,肩上扛著一根不知挑著什麼的竹棒,悠閑地走來。

「哎呀,一轉眼長這麼大了……」打量了一番後,她對日吉雖然長了個子但卻依舊不知愁滋味的樣子有些吃驚。

「——縱然辛苦,卻怎麼也得不到回報呀,唉!」

「啊,姨母,你怎麼站在那兒?今天……」日吉到了跟前,對著伊都點了一下頭。邊唱邊走的他,輕鬆地問候了伊都。但是,年輕的姨母好像忘了該怎麼笑似的,臉上還是一片陰沉。

「真是少見,是讓你到上面的光明寺辦事嗎?」

「不是。」日吉撓撓頭,有些為難地說,「我被瓷器店解僱了,想著不跟姨父說一聲不太好,就過來了。」

「啊?怎麼又……?」伊都皺起了眉。

「你,怎麼又被趕出來了?」

「那是……」日吉想解釋一下,可不知為什麼又開始覺得麻煩,就作罷了。

「姨母,姨父在嗎?在的話,讓我見一見行嗎?我有事拜託。」日吉央求道。

「真是不像話,我丈夫在小豆坂戰役中身受重傷,有今天不知有沒有明天的狀況,怎麼可能讓你見!」年輕的姨母毫不客氣地說,「真是的,有你這樣吃不得辛苦的孩子,中村的姐姐也真是可憐哪!」

日吉聽了後輕聲地問:「那,我有事想拜託姨父,不行是吧?」

「什麼事?」

「姨父是武士,下次我想找個武士家做事,想讓姨父介紹。」

「你今年到底幾歲啊?」

「十六歲。」

「已經十六歲了,你也多少懂些事理吧。」

「所以啊,我才不想去那些尋常的地方做工了。姨母,沒有什麼可以介紹的地方嗎?」

「你也給我看看情況。」伊都沒有一絲玩笑意味地告誡道。她瞪著日吉說:「武士家不會使用與他們家風不符的人,像你這種鄉下長大的散漫小子,哪裡會要你!」

婢女趕來報告:「夫人,您快點兒來吧,老爺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伊都聽後,什麼也沒說立刻就進去了,彷彿日吉根本不存在似的。

被留在那兒的日吉,發獃了一會兒,看了看黃昏時尾張平原的流雲,不久後他還是從土牆口走了進去,站在加藤家廚房的外邊。

雖然想馬上就回中村的家,想見母親,可是一想到繼父築阿彌,他就覺得回家的路滿是荊棘。

「還是先找到下一個做工的地方吧。」正是考慮到這個,所以日吉才先到藪山加藤家來說說,想先到這兒來看看。可是,彈正受了重傷。

「怎麼辦呢?」餓著肚子,日吉一邊想著,一邊漠然地想著今夜的住處。突然覺得冰冷的腳上,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貼了上來。低頭一看是一隻可愛的小貓。日吉抱起它,坐在廚房的邊兒上。

「你也肚子餓了嗎?」

日暮時分的殘陽,映照著他和小貓四周的寒意。小貓在日吉懷裡瑟瑟發抖,暖和一點兒後就「吧嗒、吧嗒」地舔日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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