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群盜

天全黑了。日吉把手推車放到小屋裡,在井邊洗了腳。

因為這一帶被稱為瓷器之鄉,所以瓷器店就像土豪的宅邸一般。

主屋很大,說不清有幾棟,和倉庫連成了一片。

「猴子,猴子!」於福邊叫著邊走了過來。

日吉從石井的陰影中起身,「喂」地應了一聲。於福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拿手中的細竹打了下日吉的肩膀。正擦著腳的日吉搖晃了一下,腳又踩到地上弄髒了。

「有對著主人說『喂』的嗎?怎麼教都改不了的傢伙。這兒可不是尋常百姓家!」

這個年輕的主子,在巡視僱工的大雜院時或突然襲擊檢查倉庫里僱工的工作情況時,時常拿著一根細竹棍。日吉今天並不是第一次被打。

「怎麼不吭聲?」

「……」

「現在,應該說『在』。」

「……」

「不說啊,你這傢伙。」

「在。」日吉在再次被打前改變了想法,改口應道。

「什麼時候從清洲回來的?」

「剛回來。」

「說謊!我問了廚房的人,說你已經吃過飯了。」

「因為我眼暈,好像要暈倒似的。」

「怎麼回事?」

「肚子太餓了,好不容易才走回來的。」

「什麼呀,只是肚子餓了。回來了,為什麼沒去告訴主人,給主人請安?」

「因為我去洗腳了。」

「別找借口!今天我問廚房的人,聽說送往清洲的瓷器在途中少了不少?」

「是。」

「要是不說實話,覺著能說謊騙過我,覺著像跟廚房那些傢伙說時一樣嬉皮笑臉地混過去就錯了,今晚決不饒你。」於福拽著日吉的耳朵說著「過來」,走了開去。

「對不起。」

「說謊是會養成毛病的,到我父親那兒,說個清楚。」

「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於福並沒有放手,井邊的幾個僱工目送他們離開,都覺得日吉的道歉聲跟猴子一樣。

想著要向父親拾次郎報告,他們就抄了近路。倉庫前到院門的路上種了很多孟宗竹 ,竹子很茂密,從裡邊看不到外邊,從主屋也看不到裡面。走到這裡,日吉一下子停住了。他「呀」了一聲,伸手去甩於福的手,又接連喊了幾聲。

日吉瞪著嚇了一跳的於福說:「我有話說,你給我聽著。」

「喂,你這是幹什麼呀?」

「什麼幹什麼?」

「對著主人,你這傢伙……我,我可是主人啊!」於福青著臉顫聲道。

「所以我不是一直都很順從嗎?喂!」

「……」

「喂,於福,你這傢伙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們不是朋友嗎?」

「那些都是陳芝麻爛穀子。」

「陳芝麻爛穀子?是你想忘就忘的嗎?你被人欺負,被『中國種,中國種』地叫著的時候是誰幫你的?你還記著嗎?」

「記是記得。」

「要是記得,就應該想著報點兒恩吧。」個子小小的日吉斜眼瞥著比他高大得多的於福,讓人分不清誰年紀更大些。

「我要告訴其他的僱工,老爺人是不錯,但少主人是個不知人情的狂妄小子。」

「……」

「像你這樣沒吃過苦的少爺,要是能過過窮日子,嘗嘗到別人家蹭飯的滋味就好了。」

「……」

「以後,你要是再欺負下人,讓我吃苦的話,我會做出什麼就不敢保證了。我認識一位御廚的野武士,手底下有上千人,要是讓這位大爺來的話,一個晚上就能踏平你家。」日吉說得起勁兒,威脅得有些過分了,生來膽小怯懦的於福被他的語氣、神色鎮住了。

「於福少爺!」

「少爺,少爺!」從剛才開始,幫傭的男男女女就一直在找於福。可於福受制於日吉的眼神,連應聲的勇氣都沒有。

「要不你喊人來?」日吉像是好心地低聲建議道。

「你現在可以走了,但要記住今天的話。」扔下這句話日吉就先回去了。其實他心裡也有些忐忑不安,萬一現在還在裡面的於福喊叫起來怎麼辦?結果,什麼事也沒發生。

時光流逝,這件事漸漸被淡忘。日吉十六歲了。年滿十六歲時,普通百姓和商人都有各自的成年慶祝方式,換服束髮,正式成為社會的一員。對於日吉,不用說這些慶祝,連給他買一把扇子的人都沒有。但因為是新年,他和其他的男用人一起擠在廚房木地板的角落裡,吸著鼻涕,很難得地吃著黃小米做的年糕。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他心裡想的還是:「這個正月,媽媽和姐姐有年糕吃嗎?」身為種植黃小米的老百姓,卻常常在正月沒有年糕吃。

在日吉回想往事的時候,其他的男用人也在閑談著。

「今天老爺又請了很多客人,我們也得陪著聽他們長談,又是一個長夜啊!」

「討厭,難得的正月呢。」

「要不故意弄壞肚子,躺著休息?」

每年兩三次,瓷器店老闆拾次郎會請客人來家裡,初春時、惠比壽講 時或者隨便找個理由。傍晚時開始,瀨戶的工匠們,那古屋、清洲的武士和親朋好友等紛紛而至。

「歡迎光臨……您來了!」拾次郎當天心情會格外好,站得直直地親自迎接客人,說著客套話。他容貌秀麗的妻子和女兒也會參加茶會,用一些很珍貴的器具裝飾插花,如果客人希望的話,她們也會幫入她們眼的客人洗手泡茶,讓客人享受雅緻周到的招待。

東山殿 提倡的茶文化,飲茶風雅。這種風氣不知何時已傳到民間,其影響在民間處處可見,從草席、帷帳、地板到杯盤,不知不覺間這股風尚已經融入日常生活中。由於瀨戶村一帶燒制的瓷器十分清雅,大多用於飲茶,因此瓷器匠人也多懂得茶道。在狹窄的小房間里,一枝花,一杯茶,就可以讓人忘記戰亂,忘記人生苦惱。雖說不出什麼道理,卻可在塵世中自養正氣。

「這是尊夫人吧?」一位四十多歲身材魁梧的武士,在紛至而來的人群中向瓷器店老闆的夫人走去,殷勤地問候了她們,說道:「您知道米野的親戚七郎兵衛大人嗎?我是七郎兵衛介紹來的。不巧的是,七郎兵衛感冒了,不能前來。我就不客氣一個人來了。我是御廚的渡邊天藏。」最後他報出了自己的名字。這人雖然謙虛,但也有鄉野武士的粗獷。他跟拾次郎夫人要了一杯茶,夫人就用黃瀨戶的茶杯給他泡了一杯茶。

「我對這一套不是很懂啊。」他自我辯解似的說,一邊放鬆地喝著茶,一邊在那兒打量著。

「果然名不虛傳啊,真是有品位的有錢人啊,這麼好的茶具,冒昧地問一下,那個水瓶莫不是被稱為紅瓷的名器嗎?」

「您注意到了嗎?正是紅瓷。」他哦了一聲,又仔細看了看那水瓶。

「紅瓷的話,現在在堺 的商人中也是千金難求的,嗯,先不說價錢,這麼看著還真是養眼呢。」正說著話的時候,下人迎出來說裡面已經準備好了。

「請隨我們到那邊去吧。」夫人和小姐說著帶著他往大廳來了。

大廳里沿著隔扇和牆壁擺著幾十人的飯菜,身為主人的拾次郎在正中間,跟大家打著招呼。他的妻子女兒和家裡的女僕在一旁侍酒,然後如同以往一樣說著「那麼,我也來嘗嘗」,坐了下來。坐下後他就開始講起他年輕時在明國 的見聞來了。在那時幾乎沒有幾個人知道明國。他為了和大家聊明國而把客人請到家裡,大擺筵席。

像這樣舉家接待、宴請客人的事一年總要有幾次。其實在瓷器店主拾次郎的心裡,比起向大家炫耀自己知道的明國知識,出國經歷,這種茶會有更重要的意義。那就是為了比寵親生子更加寵愛、精心養育的於福。拾次郎這樣做緣於於福並非他的親生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同時,於福並不完全是日本人的傳言也不知何時傳了開來。因此,於福小時候常被玩伴兒「中國種,中國種」地嘲弄,有時也哭著回家。這樣一來,本來就內向的於福就變得更加內向了。每次看到這樣的情況,拾次郎都很心疼,感覺沒有完成已故的五郎大夫的囑託。

於福的生母是一個叫梨琴的、出身低下的中國女子。在景德鎮有一位從日本伊勢松阪來學制瓷的日本人,於福是梨琴和這位來自日本的祥瑞五郎大夫的孩子。楊景福是於福小時候的名字。五郎大夫回國時,身為下人的拾次郎背著楊景福輾轉歷經千裏海路,把他帶回了日本。但回國不久後五郎大夫就病逝了。本想以在明國學到的知識為基礎,為祖國的制瓷業開創出新局面的夢想也在中途破滅了,更不能養育他和梨琴的孩子了。

於福就是那時主人在彌留之際託付給他的。既然回到日本再叫楊景福就有些怪了,所以改了於福這個名字。但在松阪,於福是中國人的孩子是藏不住的秘密。祥瑞死後,拾次郎就離開了松阪,回到了故鄉尾張。拾次郎從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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