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鵬

加藤彈正把短燈放在身後,在房間里睡著。朝夕身處戰爭中的武者,偶爾回家休整,身處家中,卻因太過平和安穩而覺得不安。

「伊都!」

「在!」回答是從遠處傳來的,回答的是他一兩年前剛進門的妻子。

「有人在敲門嗎?」

「又是松鼠吧?」

「不是,是有人來了。」

「……真的!」伊都擦著手向門口走去,又馬上返了回來。

「是光明寺的和尚,帶著日吉來求見。」她嬌嫩的面容略帶著愁容說道。

彈正聽了後「哈哈哈,是猴子休假了吧!」像料到了似的笑道。

加藤家和中村的木下家是親戚,日吉是妻子姐姐的兒子。因為日吉入寺時,彈正做了見證人,所以聽了事情緣由後說道:「既然不適合做僧侶,那也不必勉強。我們送他回中村的父母那兒吧。沒能幫上忙,給您添麻煩了!」夫婦一起致了歉,當晚就把日吉留下了。

「那麼,他雙親那裡,請您幫我們致歉吧!」說完,光明寺的和尚好像放下重擔似的回去了。

日吉獨自一個人被留下來,好奇地環視著室內,想著:「這是誰家?」

入寺時是直接被帶過去的,並沒有來這裡。而且他們也怕日吉知道身邊有親戚會變得驕縱,不能吃辛苦,所以伊都嫁過來時,也沒有讓他知道。

「小傢伙,晚飯吃了嗎?」

日吉馬上就坐到彈正面前,笑著說:「吃過了。」

「吃點心吧。」他給了日吉很多甜食。

日吉一邊吃著,一邊仰視著門旁掛著的槍,望著鎧甲柜上的家徽。然後,日吉就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的加藤彈正,像是要把他的臉看出洞來似的。

「這孩子腦子有問題嗎?」彈正疑惑著。

為什麼會這麼想?因為他一直看著自己,彈正試著自己也凝神盯著他時,日吉眼睛既不向一旁閃躲,也不向下。但是,也不是完全像白痴似的沒有反應,只是呵呵笑著。

「哈哈哈哈哈!」彈正先移開了視線。

彈正笑著問道:「不知不覺,你都長這麼大了,日吉,你還記得我這張臉嗎?」這麼一說,日吉露出隱約記得的表情:「這是我七歲的時候,在河邊摸我頭的叔叔。」

因為身為武士,丈夫彈正幾乎都住在清洲城內或者在戰場過夜。兩人結婚時日尚淺,與妻子兩個人一起享受家庭之樂的時間幾乎沒有。

「……真是讓人困擾的孩子啊。」伊都煩惱地皺著眉。

雖然房子是分開的,但在這套宅子里還住著丈夫的母親和其他親人。

這樣的孩子,是她姐姐的孩子啊!「被人這麼想,我也沒什麼面子。但是,日吉從剛才開始就在丈夫的房間里不斷地大聲喧鬧著。」

「啊,姨父,以前在河邊,你和一群武士一起,還騎馬了,你在那裡邊對吧?」

「嗯,想起來了?」

「我記得的。」日吉突然用撒嬌的語氣說,接著又不拘禮地說道,「那麼,你是我家的親戚吧,我母親的妹妹,和叔叔訂婚了吧。」

伊都和婢女一起把飯菜擺在了茶室。日吉說話的聲音像在野地里說話一樣大,這讓她惴惴不安。

「飯已經準備好了。」伊都拉開隔扇,呼喚丈夫,一看,丈夫彈正正跟日吉掰腕子呢。日吉的臉憋得通紅,像蜜蜂一樣撅著屁股,彈正也像孩子一樣跟他玩著。

「……那個。」

「吃飯嗎?」

「一會兒就涼了。」

「等著吧……別等了,你先自己吃吧,這小傢伙總是馬上就認真,有意思。哈哈哈哈哈,真是奇怪的小傢伙!」彈正忘我地回答道。

彈正已經被日吉天真爛漫的性格吸引住了。很容易親近人的日吉已經和彈正玩在了一起。他一個接一個地給彈正展示著布袋木偶口技等孩子們常玩的遊戲,彈正也被逗得抱著肚子大笑。

翌日,出發去清洲城時,彈正對悶悶不樂的妻子說:「要是他父母同意的話,就把日吉放在咱們家養著,怎麼樣?雖然他做不了什麼,但也總比養真猴強吧。」

但伊都並不高興,他將丈夫送至門口,邊走邊說:「不要了,還是送回中村姐姐那兒去吧。要是他對婆婆無理怎麼辦?不能讓他冒犯了婆婆。」

「那麼,怎麼都行,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吧。」

彈正是個離開家後就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心裡只有主公和戰鬥的人,他是對妻子並不太體貼的丈夫。

「對男人來說,重要的只有功名嗎?」伊都看著丈夫的背影,想著又有幾個月不能見面了。家務事做完後,她就早早地帶著日吉,往中村去了。

途中,伊都遇到了一個親切地向她問候的人。

「啊,這不是加藤大人的夫人嗎?這是要去哪兒啊?」這人大概是個商人,而且一定是大戶人家的主子。四十多歲,身穿華麗的短罩袍,腰間插著一把腰刀,腳上穿著小櫻皮 的鞋,是個和藹可親的人。

感受到善意的伊都攬著日吉上前答道:「去中村的姐姐家,送這孩子。」

「哦……就是這位少爺吧,被光明寺趕出來的?」

「您也聽說了。」

「其實,今天我也是為這事去光明寺的。」

日吉不知為什麼覺得不太自在,眼睛四處看著。自出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叫少爺,他羞得面紅耳赤。

「啊,是為了這孩子的事去寺廟的嗎?」

「正是,光明寺的和尚到家裡來道歉,問了下原因,原來是我進奉的香爐摔破了。」

「真是的,這淘氣孩子給您添麻煩了!」

「怎麼連夫人都這麼說呢?瓷器是會碎的,這不是正常的嘛。」

「但是,聽說是很珍貴的名器……」

「可惜的是這香爐是我陪同著久居明國的、已故的伊藤五郎大夫大人的作品。」

「被稱為『祥瑞』的,就是您說的那位嗎?」

「現在已經因病去世了。近來青花瓷器常常書刻『祥瑞五郎大夫制』的字樣,那都是後人所為。真正遠赴明國學習,傳授我們青花瓷器的製作方法的五郎大夫已經不在了。」

「大家的傳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您府上養育的於福少爺,聽說是祥瑞大人從明國帶回來的孩子?」

「是真的。您是怎麼知道的呢?孩子們玩鬧時,總是『中國人的孩子,中國人的孩子』這樣戲弄他,現在他已經不怎麼出去了。」瓷器店老闆拾次郎這麼說著,笑呵呵地看了看日吉。聽到朋友名字的日吉更想知道這人到底是誰。

「可是,好像只有日吉少爺一直幫著於福。聽說日吉少爺被寺廟趕了出來,連於福都來跟我求情了。其實,剛才去了光明寺,是拜託他們原諒去的,但是剛才他們說好像不只是香爐這一件事,還有這樣那樣的各種問題,不能答應我的請求。我這是正往回走呢,哈哈哈哈哈!」拾次郎大笑著說道,然後又加了幾句,「當然,他父母也有他們的想法,但要是還想讓他去什麼地方做工,要是覺得像我家這樣的地方合適的話,什麼時候來都可以。不管怎麼說,這孩子還是有可取之處的。」然後拾次郎又像見面時那樣禮貌周全地問候,之後離去了。和那人分開後,日吉拽著伊都的袖子,不停地回頭看著。

「姨母,剛才那個人是誰啊?」

「瓷器店的拾次郎,是往各國批發瓷器的商人。」

「啊,所以叫瓷器店老闆啊。」

然後日吉安靜下來,和伊都一起不停腳地走。日吉過了一會兒又想起自己剛剛聽說的,突然問道:「明國,在哪兒?明國……」

「就是大唐吧。」伊都簡單地答道。

日吉又接連問道:「在哪邊?」

「有多大?」

「明國也有城堡嗎?有武士嗎?打仗嗎?」

「啊,真吵,別說話,快走路!」伊都扯出袖子說道。

但是,姨母的訓斥,就像微風似的沒什麼作用。日吉使勁兒地仰著頭,頻頻望向天空。他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為什麼天空那麼蔚藍,那麼廣闊,而人只在地上生活?如果人要是像小鳥一樣可以飛翔的話,那麼香爐上面畫的明國就可以一飛而至了吧。看了香爐上的畫,鳥的樣子和尾張的小鳥沒什麼區別,雖然服飾和船的樣式有所不同。但是,鳥是一樣的。鳥是沒有國別之分的,不,這天地之間就是一個大國家。

「真想看看不同的國家。」對他來說,被送回去的家的狹小和貧窮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很快就到家了,日吉和伊都一起往即使是在白天也很暗、像地窖一樣的家中深處窺探。也許是有事,築阿彌不在家。

聽了伊都的話後,母親一邊看著日吉滿不在意的臉,一邊不停地嘆著氣說:「真是讓人操心的孩子啊!」滿眼都是責怪之色。

日吉對正在母親懷裡吃奶的嬰兒露出了詫異的表情。什麼時候,家裡又多了一個孩子?他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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