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家人

日吉的母親一邊鬱悶地想著「以後該怎麼辦呢?」一邊走進倉庫。

日吉的母親每次去倉庫,心情都會變差。每次來時都是來取腌菜、糧食、木柴什麼的,但維生的糧食常常斷頓。家裡只有兩個孩子,十歲的姐姐和七歲的日吉,還都不到能勞動的年紀,丈夫彌右衛門是一個即使在夏天也得坐在火爐邊的殘疾人。除了盯著水壺下的火看什麼也幹不了。倉庫的牆上掛著漆黑的長槍、笠編盔和破爛的舊盔甲。

「這些東西,不如當柴火燒了好,這樣心情也會好些。」她仰視著這些東西想。

那是以前丈夫作戰時的戰衣,現在落滿煤灰被堆放在倉庫的角落,和殘疾的丈夫一樣沒有用處。她每次看到這些東西心中都會充滿憤恨,對戰爭恐懼不已。她希望丈夫不要把日吉也培養成武士。她嫁到木下彌右衛門家時覺得嫁人就應該嫁武士。自己在御器所的娘家雖小,卻也是武士之家。木下彌右衛門是步兵,而且是織田家的下屬。現在被埋沒在這倉庫煤灰中的盔甲是二人成為夫婦時,沒有置辦想要的傢具而做的。賭上了二人對未來的希望——取得千石的俸祿。

這盔甲是夫婦間有紀念意義的物品。可是那年輕時的夢想,在現在的現實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或者說心中有被詛咒的痛楚。丈夫沒立什麼功就在戰場上受傷,變成站不起來的殘疾人。身份低微的步兵,不能為主效力後,生活困窘已有半年了,結果還是得做普通百姓。如今丈夫就連百姓的工作也做不了了。一個女人,還有兩個孩子,採桑、種田、踏麥,和多年以來的貧困鬥爭著。不過,一想到以後,連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和毅力能不能堅持得住,她柔弱的心就像這黑暗的倉庫一樣冰冷。她拿了少許的小米和蘿蔔乾兒放進笸籮當晚飯,從這裡出去了。還不到三十的年紀,因為生日吉時落下病根兒,臉色總是像青桃的顏色一樣。

「母親!」是日吉的喊聲,他好像在家裡四處找著自己。她微微笑了。

是啊,自己還是有一線希望的。那就是日吉。願他早些長大成人,希望他成長為能給殘疾的父親每日買酒的好兒子。這樣想著,她的心情突然變好了很多。

「日吉呀,在這兒呢,媽在這兒呢。」她大聲地應道。日吉順著聲音奔來,攀上抱著笸籮的母親的肩膀。

「母親,今天見到了母親認識的人,在河邊……」

「誰呀?」

「是個武士哦,他說了只要提藪山的加藤,母親就會知道。還有,他說請你保重,他還摸著我的頭,跟我說話了呢。」

「啊,是彈正吧。」

「他和從戰場回來的一大群武士在一起,還騎著一匹好馬呢。他是誰啊?」

「剛才不是說了嘛,是住在光明寺藪山的彈正啊。」

「彈正是誰啊?」

「跟我在御器所的妹妹訂婚的人。」

「訂婚是什麼?」

「哎呀,你真纏人!」

「我不明白嘛。」

「就是會成為夫婦,我妹妹未來的丈夫。」

「原來是這樣啊,是姨母的女婿啊。」

日吉總算是明白了,他嘻嘻地笑著。母親看著他的小白牙和凹斗,希望她的孩子能像其他孩子一樣活潑天真。

「母親,倉庫里有這麼大的刀吧。」

「有啊,你要幹什麼?」

「給我吧,反正父親也用不著了。」

「又是打仗遊戲?」

「沒問題吧。」

「不行。」

「為什麼?」

「普通百姓的孩子,刀什麼的,玩慣了可怎麼辦?」

「我是要當武士的。」日吉不聽話地跺著小腳,說完後緊閉小嘴一言不發。母親盯著他看,看著看著眼中就盈滿了眼淚。

「笨蛋!」母親突然訓斥道,她慌忙擦了擦眼淚,一隻手拉著他不停地向門口走去。

「你也幫姐姐做些事,打個水什麼的。」

「不要,不要!」日吉掙扎著大喊,努力想掙脫母親的手,腳跟用力蹬著地。但是母親一直拽著他不放。

「不要,不要啊,母親是笨蛋,最討厭了!」

正在這時,如同老人一樣的咳嗽聲和爐煙一起從竹窗里飄了出來。聽見父親的聲音,日吉縮著頭安靜了下來。父親彌右衛門只是四十歲左右,但長年如同廢人般的生活,讓那聲音聽起來像五十多歲的人一樣沙啞。

「再給我添麻煩的話,我就給你找事做。」說著,母親鬆開了手。日吉用手揉了揉眼睛,默默哭了起來。母親看著這愛撒嬌磨人的孩子,看著看著自己也有些想跟著一起哭。

「奈加,奈加,怎麼又跟日吉嚷起來了,真是不像話,跟孩子爭什麼,哭個什麼?」彌右衛門那病人特有的暴躁聲從窗內傳來。

「你也說說這個淘氣的孩子吧,現在就說吧,現在。」被彌右衛門訓斥後,孩子的母親隔著窗子,把日吉做得不合適的地方都跟丈夫說了。說完後,彌右衛門竟咯咯笑了。

「我說什麼事呢,原來只是他想拿倉庫里我的舊刀啊。」

「就是這回事。」

「是想著玩打仗遊戲吧?」

「那可不行啊。」

「他是男孩子,還是我彌右衛門的兒子,有什麼不可以的?給他拿出來,給他拿出來。」

「……」奈加無語,臉還是朝著窗子,露出厭煩的表情,咬著嘴唇,眼中含淚。

日吉像贏了似的,帶著高傲的眼神,好像在說「看吧,怎麼樣?」但也只是一瞬,當他看到母親發青的臉上的淚水時,高傲立刻收斂了。

「母親,別哭了,我不要刀了,我幫姐姐打水。」說著他立刻朝門口走去。房間很大,一邊是點著爐子的房間的踏板,一邊是廚房。一個剛十歲的女孩,貓著腰站著,正在用竹管吹風點火。

「姐,水打了嗎?」日吉奔過來問道。阿友吃驚地睜大眼睛,生怕被他怎麼樣似的,提心弔膽。

「好了,好了。」阿友回頭一看,日吉正拿起水缸的蓋兒看著。

「哎呀,這不是都滿了嗎?我幫你磨醬怎麼樣?」

「不用你幫我弄,你在這兒礙事……」

「竟然說我礙事,我也想出點兒力啊。讓我做點什麼吧,我幫你把腌菜拿出來吧。」

「剛才,母親去拿了。」

「那我幹什麼呀?」

「你呀,老實點就好,母親也會高興的。」

「我這還不算老實嗎?怎麼弄的?你還沒生好火嗎?我來弄吧,讓開,讓開!」

「不用你!」

「都說讓你讓開了。」

「啊,你那麼做,火會滅的。」

「說謊,明明是你弄滅的。」

「你說謊,你說謊,你……」

「吵死了!」

日吉把沒著的柴火弄亂,起身離開了,還順手打了阿友一耳光。

阿友大聲地哭著到裡邊告狀去了。彌右衛門所在的房間很近,很快日吉就聽到了父親讓他腿發麻的聲音。

「好啊,打了姐姐,男人還打女人。日吉,過來,到這兒來。」

在牆的陰影下,日吉吞了吞口水,瞪著告狀的阿友。後進來的母親,還是一副厭煩的表情,她在房間門口停住了。

父親很可怕,世界上第一可怕的就是父親。

日吉畏懼地仰視著彌右衛門的臉問道:「有什麼事嗎?」

彌右衛門坐在爐前,胳膊支在麻箱上,身後的牆上立著日常起居用的拐杖。他的身體已經到了即使去廁所也離不開拐杖的地步了。大部分時間裡,他都只能坐在身邊的麻箱旁,那是放麻布的一種器具。身體殘疾的彌右衛門為了補貼家用,身體好時會紡麻。

「日吉!」

「是。」

「不要總是給你母親添麻煩。」

「是。」

「對姐姐不敬也不好,你是男的,怎麼能跟女人較真兒,不成體統。」

「我什麼都……我什麼都沒做啊!」

「閉嘴!」

「我的耳朵沒聾。你在那兒做了什麼,這點事兒,我即使坐著也清楚。」

日吉的心顫了顫,對父親的話深信不疑。

其實彌右衛門對日吉疼愛得不得了。自己在戰場受傷致殘,手腳已經不能恢複到從前的狀態。他覺得通過這孩子,自己的血脈是可以傳承下去的。但彌右衛門看看日吉,又覺心情複雜。知子莫若父,不管怎麼看,這個長相奇特、流著鼻涕的淘氣包都不會成為比父母更有出息、或者能幫父母雪恥的孩子,他越想越覺得不可能。可日吉是家裡唯一的男丁。彌右衛門把這不太可能的期待硬加在了日吉身上。

「倉庫里的刀,你想要是嗎?日吉。」

「不。」日吉搖了搖頭。

「你不想要嗎?」

「想要是想要,可是……」

「為什麼不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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