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遠島船

「有船!……」

「哦!船來啦!……船來啦!……」

「丟鰹魚,丟鰹魚啦!……」

「嘖,他們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喂,和次郎,那兒有船,右擺舵!……」

文久二年(1862年)四月十七日,伊豆國賀茂郡松崎村的捕鰹船,在燒津海域,釣到了那一年的第一尾鰹魚。漁船傾著船梁在相模灘疾駛,打算與奮力搖著八桿船櫓,從江戶趕來的買鰹船,在三崎近海會合。

捕鰹船剛剛駛過石廊岬的尖角,右邊的神子元島,堪堪映入了眼帘之際,西南海面悄然浮現了一抹船影。

時間剛過凌晨四點,紅日尚未出頭,海面上白霧皚皚。

最先發現這條船的,是正在船頭,準備早飯的餌取 平吉。捕鰹歸航的漁船,若在近海遇到其他船隻,便要將當年捕到的第一尾鰹魚,對到對方的船上。這是自古以來的習俗,人稱捕鰹船之祝儀。相傳若能在近海完成祝儀,就最為吉利,這一年將得到鰹魚的大豐收。

船員們趕忙拉出四桿船櫓,調轉船頭,朝著那船駛去。

「喲!……那邊的船,喂!……」

「喂!……那邊的船,來慶祝初鰹哩!……」

在一片淡紅色的拂曉朝霞中,那船在海面上晃晃悠悠。這隻船目測有五百石的噸位,吃水略淺,主桅杆的船帆邊和船尾點著紅亮的油燈。

海上早就天大亮了,可是油燈依然點著,無人熄滅。不僅如此,不論主帆還是矢帆 和小矢帆,全都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這船就似乎根本沒人把舵,在海上隨波逐流地漂蕩著。海面風平浪靜,好像鋪著一面青色的榻榻米。

「搞什麼呀,那船好生奇怪哩。」

「莫非是菱垣船 ?」有船工猜測著說。

「若是菱垣船,那也太小了吧,何況又沒有菱垣的船印。」

「那是灘港發出的酒回船?」

「運新酒的船,要等八月才有呢。」

「難道是土佐的百尋石船?」

「運石船的吃水,可要比它深多了。」

「你們看那條船,到底在幹什麼呢?該不是在這裡等拖船吧?難道是遇到風暴,折了船舵?」

十五日從清晨到傍晚,一直刮著強勁的西北風,入夜後風停了,夜裡一直風平浪靜。

船員們一邊擺著舵,一邊仔細打量那條船,只見那船上拉帆繩的地方、船頭和收船繩的地方,均不見人影。帆繩放得老長,隨著風無力晃蕩著。

「那些船員是醉得不省人事了,還是全部死光了?」

把舵的八右衛門站在船頭,一直拿手遮著朝陽,仔細打量遠處的船,忽然高喊道:「不對,轉舵轉舵!……那船靠近不得!」

「怎麼,是幽靈船嗎?」

「比幽靈船還糟哩!你看看那船印!……」

此刻朝陽冉冉升起,對面那船的主帆上,染上了一片大紅色。之前因為角度關係,船印被矢帆擋住,無法看到,這下終於看了個真真切切。只見船頭的龍骨一端,掛著一個大吹流 ,上面畫著黑白兩道杠——此乃遠島船的船印!

「要命,是遠島船!」

「可惡,真觸霉頭!」

「別靠過去,別靠過去!……」

「平吉那小子,眼睛生到哪裡去了?沒看見那船印嗎!」

「你不也是沒看著?」

「別吵了,快擺舵!」

「調頭!……調頭!……」

船上方才還一片歡呼雀躍,瞬間興緻全無,趕忙調轉船頭。對捕鰹船來說,最大的忌諱便是遠島船 ,其次是贊岐的藍玉船 。相傳遇到遠島船,鰹魚群會散開游去深海,所以,捕鰹漁民對遠島船深惡痛絕。而藍玉船則自古就被漁民忌諱,甚至有習俗說,捕魚遇到藍玉船,要煮了靚藍染料喝,以除霉運。這兩種船對漁民而言,遠比幽靈船更讓人恐懼。

船員們正拚命搖著櫓,準備掉頭回去,船老大喜三多突然發話道:「等一等,靠過去。」

「什麼地幹活?……」漁民們都驚訝了。

「我叫你們靠過去。」

「喜三多老大,使不得呀!……」

「我知道使不得,可是我看了好久,覺得那船實在奇怪。船上肯定是有變故,既然知道出事,怎麼能夠坐視不管。」喜三多嚴厲地說,「我們靠過去看看吧,只是喊話,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先把船靠過去。」

捕鰹船將船頭靠在隨著波浪,上下起伏的遠島船腹上,喜三多站在船頭喊道:「喂,船老大,船老大!……船上的夥計們!……」可任憑他怎麼喊,都沒有回應。

「喂!船老大!……擺舵的!……船上有人嗎?」

此地距離伊豆田浦岬離有二十五、六海里(超過百公里),這片海域中漂著一條空無一人的船,實在蹊蹺到令人瞠目。船帆明明掛著,卻不見人影,整條船上安靜得鴉雀無聲。

「真奇怪啊,那船上一個人都沒見著,這到底怎麼回事?」

餌取的平吉膽子大,起身道:「我上去探查一下吧。」

「也好,你去看看情況。」喜三多點了點頭。

「這可惡的遠島船,真讓人不省心!……」

平吉抓住那船的拉錨繩,「哧溜」一下爬了上去,輕快地往前船口裡一跳,沒了蹤影。半天沒見他回來。

捕鰹船上的人耐著性子,等了好久,一直不見平吉回來,終於有些害怕起來,七嘴八舌道:「怎麼了呀,平吉那小子?」

「該不會掉到縫裡了吧?」

「這都快一個鐘頭了,派個人過去看看情況吧。」

漁民們膽子都不小,這次卻無人請纓。

船老大喜三多道:「好,那就我去吧!……」

喜三多站起身來剛要走,平吉就從遠島船檐上,探出一張鐵青的臉來,喊道:「這隻船上連只貓都沒有!……喜三多老大,您上來瞧一瞧。船上出大事了。」

「平吉,此話當真?」

「我扯謊做啥!千真萬確!……」

「好,我這就過去。」

喜三多說罷,拉繩的丑松接話道:「那我也去。」

這麼一來,船員們都想見識見識有多可怕了,捕鰹船上只留下把舵的和次郎,其他人全都上了遠島船。

平吉說得不假,這船確實詭異。

翻出船極印 一看,這船確為御用公務船。

根據船極印的記錄,此船於安政三年(1856)在相州三浦三崎,由造船師間宮平次製造,上面打著經手人——船奉行向井將監的副手——御船手津田半左衛門的烙印。

眾人查看了釘在第三船樑上的回送板記錄,此船最後從江戶起航,是在四月十五日——正好是兩天前,從品川發出的船。

走進裡間的小吏住處,翻看釘在牆上的押送賬,上面記載此船從江戶出發時,一共有乘員二十三人。他們是需遣送伊豆七島的犯人七人;小吏御船手、水主同心森田三之丞等五人;船員船老大金兵衛、船老二與之助、船帆下負責豬三八和上負責清藏、把舵手彌之助,以及六名水手船員。

然而,這二十三人現在,卻沒有一個人在船上。

眾所周知,遠島船用於押送犯人去流放地,船內構造與一般的船不同。

船內分上下兩層,上層分外間、裡間、舺間、艫間共四小間。裡間是小吏們的住所,備有弓箭槍炮等武器;外間是船員們的住所;舺間住著船老大和老二,艫問是廚房。下一層的艫間,為帶著鐵柵欄的四間四方船牢,外間和裡間是船艙,裝著送去島上的大米、味噌和雜貨等物。

船員分頭行動,一組人在上層,一組人去下層,仔細搜尋卻依舊不見人影。到最後,大家掀開下層底板,去船底柱床張望,可下面連只耗子都沒有。

船帆邊和艫間的油燈都還亮著,說明至少在昨天晚上七時,這條船上還有人。這可以從燈油減少的量上推斷出來。

不只是昨天晚上七點,這隻遠島船上仍然有人。另一個證據顯示,今天早上,此遠島船與捕鰹船相遇之前,這二十三名乘員還在船上。

一般遠洋作業船會在每天凌晨三點,輪換日夜班,值夜班的船員那時,都會回船室里吃飯睡覺。

走進艫間廚房一看,那恰好是第一鍋米飯吃完,正在煮第二鍋飯的時候。只見那五升釜下,柴火燒得極旺,米飯煮熟了漲得老高。水槽的竹笊中,泡過水的碎干蘿蔔已經瀝干,醬蘿蔔也準備從一側的米槺桶中取出,已扒開米糠露出半條。

再去船員休息室那邊查看,只見粗木餐具櫃中,放著五組用過的碗,長飯桌上擺著尚未用餐的四組飯碗和湯碗,碗里盛好了米飯和味噌湯。碗筷的擺放讓人直觀想見,用餐者的座次與姿態。

小吏住所里,值夜班的同心正在寫信,他剛在紙上寫了「拜啟,敬啟者」幾個字,旁邊硯台里的墨都沒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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