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乞丐大名

來客穿著一件帶家紋的褐色羽二重小袖衫,下身那條茶棒紋的仙台平袴褲巻得老高,腋下夾著一把純金刀鞘頭上、毛雕 了秋草的短刀。雖說他盡量挑選了便宜衣服,可是,仍然遮不住雄藩的家老派頭。

他看上去五十五、六歲,長得忠厚老實,彷彿有難言之隱,一直撥弄著皓髮斑斑的鬢角,臉色陰鬱不安。只見他鄭重地將手放在膝頭,開口道:「其實……」才說到這裡,又深深低下頭去,須臾繼續說道,「此事實在是太異常理,不知該從何說起……」

客人喘著粗氣,再次垂下頭去,顯得謹慎萬分。

坐在老人對面的,是北町奉行所負責查舊賬的小吏——人稱「顎十郎」的仙波阿古十郎。他照例穿著一件黑羽二重舊袷褂,從前襟隱約看到那一對因盤坐而隆起的膝頭。他撫摸著大如冬瓜的長下巴,漫不經心地隨口應和著。

要比性子慢,阿古十郎絕對所向披靡,要讓他吃驚動搖,更是難上加難——也許在這個世上,根本沒有那樣的事。客人又是嘆氣,又是皺眉,顎十郎卻不放在眼裡,只顧獃獃地望著天花板,不動聲色地候在一邊。看他那樣子,就好像直到對方開口主動說為止,等上十年二十年也不在話下。

客人思前想後,思想鬥爭良久,總算憋不住了。他再次恭敬地行了一個大禮,說道:「今日突然造訪,皆因有要事相求先生……」

顎十郎含糊地「哦」了一聲,應聲說道:「這到底是什麼事?……啊,我只是隨口問一問,並不是在催您。今天你若不講,明天、後天講都行,即便拖到今年大年三十傍晚,我都會一直陪著您。誰叫我是奉行所的例繰方呢,除了翻查過去的判決案例,也沒有別的能耐。再說我劍術糟糕透頂,您若想找我幫您復仇,怕是不能勝任啦。」

「不,不是這樣的。」

顎十郎點頭道:「哦,是嗎。那會是什麼事呢,莫非您有好多女兒,正愁著不知往哪兒嫁好,看我雖然是個大老粗,但許配一個也無妨?可是,我單是供養自己這張嘴,就過得緊巴巴了,娶了您的女兒,也沒法給她一口飯吃。您的心意我領了,但實在對不住,還清您把這婚約……」

客人慌忙打斷道:「不不不,絕不是這麼一檔子事。非要說的話,此事關乎我家大人的千秋家業。」

顎十郎歪歪頭道:「這話聽來非同小可。這麼大的事,我怕是難以勝任,因為我不過是一介……」

阿古十郎正要再次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客人見勢不妙,忙介面道:「您太謙虛了。前日的丹頂鶴一案,還有堺屋的案子,您都能從細微的線索中,迅速發現出真相,抽絲剝繭,推理斷案,易如反掌。實不相瞞,我想求助於您的頭腦,拯救深陷危機的主公一家。」他畢恭畢敬地繼續說道,「剛剛給您呈了名刺,我的名字就寫在上面。敝人岩田平兵衛,是受祿於關東申藩的小吏。我知道這很失禮,不過我主公的名字……」

「嗯?……」阿古十郎抬起了腦袋。

「還請您不要多問。」客人猛地抬頭,直勾勾地盯住十郎,繼續道,「如此行嗎?……」

仙波阿古十郎爽快地點頭道:「好,知道了。若是如此,您方才連關東都不用說。不過不說我也都知道了。聽您有下總口音,而且這名片紙是古河特產——摻黏土的間似合紙。知道了這些,連翻查武鑒 的功夫都不必了。下總的古河家,俸祿十二萬五千石,是雁間 的規格。」

客人聞言,登時臉色大變;顎十郎卻視而不見,繼續說道:「您不說我也知道,您是土並大炊頭大人的家臣,可這都沒什麼大不了的。您家主公的名字不說也罷,我也不會多問。不過,這下總的古河家,地處江戶東側要地,您在這家做家老,公務想必是相當繁忙。哎,我能體諒您。」

客人一個勁兒地擺手道:「不不,我絕不是……」

「您別急嘛。要是我說得不對,那就不對吧。可我剛才說的那番話,應該都沒有錯吧,但我都懂,您是土井大人家老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就更別說這岩田乃是假名,您真名叫石口十兵衛了,這事我聽都沒聽說過。」

「啊?為什麼您會全都知道?」石口十兵衛詫異地問。

仙波阿古十郎嘿嘿一笑,接著說道:「為什麼這話,說得有些生分啊。話說回來,您可真能硬撐,一般人被我如此一激,早就卸甲投降了。可您卻為了主公,堅持裝相到底,讓人敬佩。」

顎十郎伸出了長下巴,有些揶揄地看著客人。也許因為他那奇特的面相,這場面有些滑稽。他的話固然毒辣,卻不會惹人不快,著實不可思議。

阿古十郎拿眼角餘光,掃了一眼正低著頭、如石佛般沉默不語的客人,繼續說道:「這話聽來狂妄,可是,方才和您說的,不過是熱場把戲,既然您一裝到底,那我便拿點真本事給您瞧瞧。讓我掐指算一算,您從宅邸到這裡,一路上到底幹了些什麼吧。」

仙波阿古十郎故意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來:「您今天清晨八點半。從芝田村町的上宅官邸出門,可是,偏偏不坐近在眼前的二丁目十字路口的辻轎子 ,特意在路邊等來一台髒兮兮的四手轎子 ,上轎後先到日本橋。您在日本橋本石町的土佐屋,買了一塊乾柴魚,再轉往本鄉真砂町來。何以您如此大費周折呢?皆因不想讓家裡人知道行蹤,而且,不想讓我猜出您的家底……」

「您別吃驚,把道理說開了,其實很簡單。我看到您穿的羽織背後起皺,那是背靠在綁成十字的竹欄上,才會留下的皺痕。您家宅邸的轎子自然不用說,一般稍微好一些的町轎子,背靠處有軟墊,羽織碰不到竹欄,不可能留下這樣的印記。還有去土佐屋買魚乾,如果僅是想買魚乾,這田村屋和本鄉都有土佐屋,根本不必大老遠地,跑去日本橋那邊。您選擇去那裡的店買,自是要迷惑視聽,使家人查不出您的去處。」

「這個……」來人吃驚地注視著顎十郎。

「您走到真砂町一丁目,在更科前落轎,上二樓借了硯台和毛筆,開始偽造名刺。」

「我地媽呀,這你也知道!……」那個家老十分震驚。

「您在原本的石口十兵衛上,加了山、十和點,就變成了岩田平兵衛。說到這裡,我得誇您幾句。您大可新買些紙,重新寫張假名刺,可您歷來行為節儉,一張紙都不願浪費。其他那些鎮守一方的家老,真該向您學一學才是!……我這可不是諷刺您,絕對是肺腑之言。至於我怎麼會知道您去了更科,那是您下巴上,蕎麥渣……」

客人聞言,慌忙低頭伸手去摸下巴,顎十郎看得忍不住笑道:「我可沒說有蕎麥渣呀。其實確鑿的證據,在您衣襟里插著的牙籤上,那牙籤柄上印著『真砂町更科』幾個字呢。不應該啊,這麼一來,您特意去日本橋,轉個大圈子,再趕來的功夫,那就全都白費了。您藏掖了半天,其實什麼都沒瞞住,就算您再繞遠路,這樣馬虎大意也不行。」

石口十兵衛兩手握拳放在膝頭,全身僵直,突然,他把兩手滑落到榻榻米上,抬頭道:「您真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沒想到能說到這個份上,實在出乎意料,這真是……」

顎十郎又擺出呆蠢的神色道:「您過獎了。我知道,像您這般細緻、周到的人,在有求於人時,要行多大禮數。您為了主公名譽,不論我怎麼說,都沒有報出主公大名,忠義之心溢於言表。且您身居高位,卻不顧禮數,直接登門拜訪,實在讓人感動。我知道您並非有意隱藏,卻還故意調侃打趣,您會有如此覺怊,將主公之名隱瞞到底,可見事態非同小可。我猜此番要務,定是攸關他能否繼續受領十二萬五千石的俸祿……我搶在您前面說吧,您是想讓我幫你家主公,度過這一劫難,對不對?」

「對,您說得沒錯。」石口十兵衛點了點頭。

「那麼,您遲早得把事情原委都告訴於我。我就是想要您早點開口,才特意激您。我既非目付,又非老中,就算聽了朝廷的內幕,您也無須擔心,我會向人泄密。再者,我也不至於如此瘋傻,您對主公一片忠心,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雖說不知道具體的事情,可只要我能做到,一定鼎力相助。請您拋開顧慮,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吧。」

仙波阿古十郎這個不愛管事之人,今天也不知是怎麼了,竟對石口十兵衛如此親切。若是知曉他平素作為的人,聽到這番話去,想必會覺得十分滑稽。

石口十兵衛聽聞此言,大概是近日操勞之故,深陷眼窩的一雙老目中,竟泛出許多淚花,低頭謝道:「我同您今日初見,貿然登門拜訪,做出種種失禮之事……都這把年紀了,還在年輕人面前失態,可您既不嘲笑,也不嬉鬧,還允諾鼎力相助,真讓我又感動、又羞愧,不知該說什麼好……」

石口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只能低頭不語。他是大藩的家老,只消一眼,便能看出不凡的見識和風度。這樣一位老者,竟在外人面前,如此動搖失態,在背街小巷破舊長屋的老榻榻米上,兩手撐地,顫著雙肩嚶嚶哭泣,此情此景著實讓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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